他翻開她的書,停到最后一頁。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靈魂壽命趨近耗盡,自盡。
前一句則是:她說:“你應該已經回家了吧。”
再前一句則是:她整理好與舊時相同的家具擺設,把劍封到木盒里,把桌上的合照抱在懷里,坐在了沙發中,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然后,慢慢地吃完了一板巧克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往前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時間詞:第二紀元。
第二紀元。
和現在差了……太久了。
“靈魂趨近耗盡……”蘇明安念著這個詞,抬起頭:“趨近。教父。”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又重復了一遍:“是趨近,教父。”
離明月垂著眼眸,嘆息著:“嗯。”
“那還有機會。她應該是找到了什么辦法,把自己的靈魂分成了司玥和月月,所以二人的靈魂和她一模一樣……”蘇明安立刻投入了思考,計劃著怎么挽救。
而離明月略帶悲涼的話打斷了他的想法:
“——可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你每一次都要全力以赴嗎?”
就算是直播間外的觀眾,都已經累了。
這是難以解開的難題,每一次,每一次……就算一次又一次挽回,也總會有那一天的。
人活長了,就會死。這是再顯眼不過的道理,就算竭盡全力挽留,也一樣。
重癥監護室里的老人,每一次發作都會損耗大量金錢與藥物,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但醫生和親人都清楚,已經沒有用了,只是吊著命。
現在,蘇明安就是這臺維持生命的機器。
第九,第十,他都面對了這樣的問題。第十一,他難道還要再全力啟動一次這臺維生機器嗎?又需要多大的精力和多少次的死亡?損耗更深的,只怕不是她的靈魂,而是他。
“……”蘇明安低著頭,不讓自己喊出聲。
教父看得太明白了,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就算在第十一世界,他再救她一次,后面若是他遇不見她了,她還是會走到盡頭。
他感到喉嚨里仿佛有什么急需發泄,無比難耐,壓迫著他的舌尖。他想不顧姿態地吼出來,卻只能輕聲呢喃。
第一玩家若是狂躁,會影響無數人。
于是,他面無表情,只是用手輕輕扣著自己的喉嚨,尋找著,仿佛里面真的有什么異物。
“咳咳……嘔嘔嘔……”
他幾乎自殘般地尋找著,流出生理性的淚水,卻依舊毫無表情,仿佛腦中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他該想什么。
他應該思考什么。
沒有結果,也沒有答案。
直到他嘔出了一攤血,才茫然地停下了這毫無意義的行為,低頭看著地面的一團血泊,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做什么。
然后,輕柔的觸感傳來。
教父拿著一匹白手帕,仔仔細細地,擦干凈了他手指的血跡。
“……會有辦法的。”教父折疊著手帕:“別傷害自己。”
蘇明安漸漸冷靜。良久的沉默后,他開口,聲音極為沙啞,像含著血:
“那司玥和月月,是她用來復生的軀殼?”
“她們確實是軀殼,她們的靈魂是被拓印的。但是,她們是獨立的個體。玥玥從未想過侵占他們。”離明月說:
“她只是想讓你看到她們,你就會以為她沒有死,你就不會難過。畢竟從原理上來說,她們確實相當于不那么完整的玥玥。”
“她想讓你結交新的朋友,且讓你察覺不到她的離去——只要‘玥玥’存在,是不是她,沒關系。”
“只是,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帶你來見真正的玥玥。即使是殘酷的真相,也好過溫暖的童話。”
如果離明月不告知蘇明安真相,也許蘇明安真的會以為,司玥和月月就是玥玥本人,他只會辨認哪一個是真正的玥玥,不會感到悲傷。
但蘇明安慶幸自己知道了真相。
……她怎么能把自己藏在被人遺忘的過去,自己擁抱死亡與孤寂,留下兩個迎接幸福與新生命的“她”?
“……還有什么辦法嗎。”蘇明安輕聲說。
“門徒游戲里應該有辦法。和你的主線任務并不沖突。”離明月說:“若有類似生命的權柄,應該能幫她延壽。”
但他說的僅僅是“延壽”。
像對待一位百歲老人,誰都知道老人很快就要抵達終點,所有的步驟都僅僅是為了延長那么一兩年。
觀測者何其自由,在每個世界都享盡人生,可過于漫長的時間,也代表著她與玩家之間存在深深的時間溝壑。他的半年,相當于她的千年,所以當他抵達十九歲,她卻已垂暮。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早在舊日之世就有了預兆。他卻以為她能享盡年華,直到他也逝去為止。
可她分明比他要前。
現在,最后的最后,終于輪到他來直面這個縈繞不散的問題了。
“……還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離明月抿了抿唇,還是嘆息:“幫她……升維。”
成為像疊影一樣的人。永遠自由,也永遠孤寂。
羅瓦莎位格極高,若是一直走下去,應該能找到一些升維機會,就像樂子惡魔和星火一樣。相信星火是愿意幫的。
“我知道了。”蘇明安微動著嘴角。
他在想,他有很大概率升維,無法歸鄉。他可以幫她一起升維,再加上想升維的諾爾……也許他們還能弄一個“高維組合”呢!在宇宙中逛一逛,閑來無事隔著屏障看看自家的星球,看呂樹和山田他們在太華山旅游、看他們去林音的家鄉吃火鍋、去北國體驗冰雪風光、去看無人帶領的薰衣草,直到呂樹他們生老病死,直到呂樹他們化為墳冢,直到星球上沒有任何一個自己熟識的人。然后在茫茫宇宙中旅游,找尋新的風景……好像也挺有意思,對,挺有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心中發出笑聲,他的表情卻宛如死水,忘記了怎么調度肌肉。干癟的笑意牽扯在他的嘴角,看不出是哭是笑。
他已經習慣了在自己心情低落的時候,想一些高興的事,哪怕不好笑也會強迫自己笑出聲。這樣一來,他看上去就又恢復了正常。
內里的支離破碎,只要沒人能看見,就可以了。傷口當然不會愈合,只會在磨損中一次比一次更破碎,根本拼不起來,但如果他故意看不見自己的傷口呢?
等他被繁忙的任務逼迫得漸漸遺忘,忘掉了自己的不高興,自己就“快樂”起來了。
畢竟,如果連他都低落了,呂樹、諾爾、伊莎貝拉他們都會擔心,沒有任何好處。
于是,他伸出了兩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讓它翹起來一點,這樣的動作也許真的有用,莫名的,他感到自己干癟荒蕪的內心,漸漸涌現出了一絲類似“快樂”的情緒,像是從石頭上涌出了清澈的泉水。他便笑著,收起了玥玥的書,朝著離明月笑道:“好了,教父,我要回去準備一下了。”
門徒游戲的第三關,他不能以脆弱的模樣上場。
離明月垂眼望著他,眼中云霧縹緲,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好。”離明月說。
蘇明安回身,一步步往外走,展覽廳格外安靜,腳步聲落針可聞。冷光燈照在他微顫的眼睫,嘴唇上揚著,微笑著,像合格的第一玩家。
他走了幾步,突然被叫住。
“等一下。”聲音離他越來越近,離明月朝他走來。
然后,離明月的白發吹到了他的身上,伸出了手。
他微微睜大了眼,不明所以地望著離明月伸來的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結和袖口,沒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早前在舊日之世的教堂,離明月為他理過衣服,但現在似乎不需要。
他現在已經不需要整理衣冠了,也不需要依靠教父了。
但那只溫暖干燥的手掌,沒有整理他的衣領,而是向上微移,指節彎曲——
……輕輕擦過了他的眼角。
帶走了什么微不可察的東西。
“……現在好了。”離明月背著手,輕輕擦拭了一下,朝他頷首:“去吧。”
沒有人指出他的動作是何意。
他們好像都默契地放過了這個話題。
蘇明安點了點頭,回身往外走。當他走出了這片端莊肅穆的圖書之冢,走到星夜下之時——他的神情已一如往常。
星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眶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依舊如昔。
他失態時關上的直播間,在他確認了自己神情無虞后,重新打開。于是人們看到的,依舊是那個沉穩冷靜的第一玩家。他不會失態,也不會崩潰大哭,即使知曉了同伴的死訊,也依舊強大如昔,滿臉自信地行走在聚光燈下。
這就是,主人公。
這就是……人人喜愛的主人公。
只不過,在等待進入門徒游戲前,他從背包里拿出了那本厚厚的書,手指撫摸著,一頁一頁翻看她的故事。從最初的小巷相遇,再到玩跳格子游戲、躲避家暴、分享巧克力、一起玩胡鬧廚房、月光下的共舞……
不知不覺。
她充盈了他的人生。
他重塑了她的歲月。
“門徒徒游戲·第三關·愛麗絲之夢”已開啟。
即將為您傳送至比賽場地——
最后一刻,他將書籍緩緩貼在自己額頭,就這么貼著,仿佛能感受到她眼眸中的溫暖。
晶瑩的貓耳吊墜晃動,敲打在了他的眼皮。
“叮——叮——!”
這一刻,他的眼睫輕微地顫了下。
——仿佛觸碰了一個充滿疼痛的擁抱。
參賽者0000003030號,歡迎進入門徒徒游戲!
“唰——!”
蘇明安睜開眼。
他本以為自己會出現在明溪校園,卻發現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廣場——是門徒游戲最開始的那個廣場。
上億的參賽者站在這里,茫然地抬起頭,不知道游戲為什么沒有開始。
“嗚呼——!”
這時,遠方亮起光芒,一個身影飛來。
“估計是兔老板要說點廢話,賣個萌,真煩人。”旁邊一個人說。
“誰愛看啊!快開始游戲啊。這幾天我在現實殺了二十幾個人,終于找到了殺人的手感……我一定會勝到最后的……”說話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被游戲扭曲了三觀。
蘇明安也覺得浪費時間,這兔子又要說廢話。
在人們不耐的目光中——主持人出現了。
然而,不是兔老板。
而是一位,體態優雅,身形纖長,身著黑色蕾絲禮服的貓耳少年,他拄著玫瑰權杖,黑發飄揚,一雙漆黑的杏仁眸,目光幽深。
在人們震驚的視線中,他落在了天空的石柱上。
“諸位晚上好。”少年淡淡開口,微微鞠躬,壓低黑色禮帽:“從今天起,門徒游戲被門徒徒游戲謀權篡位了。我是新的主持人——貓老板。”
……什么?
蘇明安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人們也是一臉驚呆的表情,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
“眾所周知,盜版無窮無盡,一個盜版倒下去,新的盜版站起來。死灰復燃,屢禁不止。只要有利益,它們永遠會如同跗骨之蛆,春風吹又生。”貓老板淡淡道:“而你們之前見到的門徒游戲,只是盜版之中最頑強的一個,很不湊巧,這幾天我的門徒徒游戲把他們干掉了,所以現在輪到我來舉辦。”
“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所有數據都會保留,除了換了主辦方,其他基本沒有區別。游戲本來就只有六關,今天是第三關。”
“我沒有兔老板那么賤,不會賣個萌、跳個舞。現在,游戲開始吧。”
蘇明安聽到這里,極為震驚。難道兔老板真的被干翻了?
原來盜版游戲不止一個。怪不得……像兔老板這樣妄圖反殺世界游戲的野心家,在羅瓦莎應該不止一個。受制于信息繭房,蘇明安之前只看到了兔老板而已。不過,無論他們有什么陰謀,到了最后,他都會破解。
“那為什么叫門徒徒游戲……”
他的聲音很低,本來只是說給自己聽,卻發現那高高在上的主持人,不知何時幽幽地望著他,聲音傳遍所有人:
“因為我不會起名。”
人們疑惑地左顧右盼,不知道主持人在回答誰——誰這么有面子?竟然能讓主持人親自回答問題,這得是什么人?
蘇明安抬起頭。
恰好,和主持人幽暗的視線對上了一瞬,貓耳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