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凜提著油燈,看向遺跡石碑上的小字:
——吾關乎故人已回,大惑不解,恐交易已成,無力回天。
冥府祭火,身掣魂重,翠鳥織赤,士入黃泉。
——九幽深處,故人來。
故人,
——既指蘇凜,也指蘇明安。
——一個在后,一個在前。
“我一直在等你……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儀式進行時,神靈的手緊緊扣著蘇明安的肩膀,突然這么說。
可我沒想到他固執到那地步,他不愿意接受度假。
我錯估了他的理想。
我的“觀測”權柄,能看盡天下人的命運、人生軌跡、死亡結局。可我唯獨……預測不了他。
他的許多次行動軌跡……都遠遠偏離了我的計劃。
即使我在第三次世界游戲,由“黎明系統”晉升為“掌控觀測權柄的神”,算力得到了極大提升,但我仍然……把控不住他。
他逃離了我的控制。
“秦將軍贏得了第三次世界游戲,臨死前把觀測權柄交給了從第一次世界游戲遺留下來的AI,這個AI就是你。”蘇明安說:“你不是阿獨,還能是誰?”
可惜,我確實不是阿獨。
第二座塔開啟的那一夜,我站在高高的天臺上。
我的心中涌出了微妙的悵然,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這樣一個全知的、無聊的、被我算盡的世界。終于出現了無法被我估測的變量——他的存在,攪亂了我的視野,擢升出了無數條嶄新的可能。
仿佛一滴活水,落入了枯死的水潭。
——的成功概率,他能做到嗎?
也許他真的能做到。
可我不敢拿文明作賭,我寧愿他選擇度假。
許多次,我與他擦肩而過,我遙遙望著他奔行在城市的夜雨中,即使我只要伸手就能捉拿他,但我沒有。
請他喝白菜燉肉湯時,看著他明亮的眼神,我竟然開始渴望了——善于創造奇跡的理想主義者,可以向我證明你的答案嗎?
這是不符合我基礎程序的思維模式,我應當理性地采用成功率最大化的方案,讓他老實度假。但望著他漆黑的眼睛,我逐漸察覺——他或許擁有讓一切“”都變成“100”的能力。
……我可以相信他嗎?
“……我可以相信他嗎?”我不自覺說出了聲。
戴著漆黑耳釘的蘇文笙,坐在我旁邊畫畫。聽見我的自語聲,他笑了:
“你可以不相信他,畢竟蘇大救世主并非十全十美。但你可以給他一點機會。”
風聲微動,城市亮起光輝,我望著遙遠的車水馬龍,仿佛嗅到了新生嫩芽般潮濕清新的氣息。這有別于我精確的五感,令我感到強烈的錯亂。
冰冷無聲的軀體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撲騰。一聲,一聲,又一聲。
——那是本不該存在于我身上的心跳。
然后,我感到掌心略微的溫熱。
蘇文笙舉起了畫,他的手背擦過我的手掌,令我的感知程序開始自動計算精確的溫度。但直到他的手遠離,我依然覺察到了我手上殘留的余溫。
這莫名的溫度,是什么帶來的?它本不該存在于我冰冷的身軀上。
……是蘇明安給我展現的意志嗎?
但他是否想過……他如此不顧自我地燃燒,是否會走上與亞撒如出一轍的路?
“人們因為崇 敬而給你奉上鮮花,人們因為恐懼而想要給你戴上鐐銬……這本就是一樣的感情。你的眷戀,和你的宰殺,也只會導致相同的結果……因為,一切早就已經發生過了……”神靈望著蘇明安,淡淡道:
“我們確實曾經相識過,所以,我不希望你受累。但是,我與主辦方的賭約,又必須讓你受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這一瞬間,蘇明安腦中微微一痛,他隱約感覺……自己和神靈,應該有著除此之外的立場,不僅僅是“玩家”與“boss”之間的關系,應該有著某種更深的、更緊密的聯系……
他太像亞撒了。
我不想讓他走上相同的路。
“把這幅畫掛在走廊上怎么樣?”這時,蘇文笙看著我,舉著他那幅粗劣的畫,藍色的月亮歪歪扭扭。
“等蘇明安離開,我就將天空中的模擬卸去。”我說:“到時候,你就不必畫藍色的月光了。”
那藍色滿月,并非真正的月亮,僅僅是我模擬出來的一面鏡子。它倒映著的——是我們星球的模樣——一顆藍色的行星。
“沒關系,藍色挺好看的。”蘇文笙低頭。
“什么是‘蝴蝶在掌心的振翅’?”我又想到了蘇小碧說的這個名詞,不禁問詢。
“一種屬于人類的浪漫情緒吧。”蘇文笙說:“就像我念詩集時,那些詩里的語句,也會有類似的情感——跳舞著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聲,你的流動呢。你肯挾瘸足的泥沙而俱下么?”
我聽著,卻并未感觸到什么情感,這只是文字的組合而已,我也能一瞬間組合出千千萬萬種。
“蘇文笙。”我說。
“嗯?”
“我準許你,去幫蘇明安吧。”
“哦?那我可就出發了?正好我手頭有個‘仙之符篆·擴大’,可以送給他。不過,這與你的計劃相悖吧,你不是想抓住他嗎?”
“他是唯一的變量。”我感到自己的內部程序仿佛在發生某種參差:“我有點想……看到他創造出的可能。我已經無法給予他幸福的度假,如果他的行動能夠改變我的運算結果,我可以,稍微偏向他的理想。”
蘇文笙把畫送給我,很快離開了。
我把畫掛到走廊里,第五十一幅。他畫得并不好看,但我不在乎。
我閉上眼。
回想起第三次世界游戲結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秦紹禮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神一點點渙散。大量的源猶如雪花,從他的身上飛騰而起。
他顫抖的手,托起一枚散發著白光的鑰匙——那是名為“觀測”的權柄。至于他,全程高難度完美通關,靈魂負擔太重,即將死亡。
我伸出手,輕闔他的眼眸。
他卻不肯閉眼,握緊我的手,不斷重復:
“黎明。我們前赴后繼,只為了建造一座直沖天空的巴別塔——理想國。”
“為了將……星空之上……那個可恨的藍眼神明……摧毀。”
“我們……世世代代建造那座高塔,以尸骨累加,以血肉作薪,生生世世的魂靈輪轉,等待千年之后……高塔建成。”
“登上那座高塔……撐起無邊輝煌的理想之界……窺見千年蒙塵的美麗星空……不能讓侵略者奪走……”
“黎明,我已經……看不到那一天了。等到蘇明安到來的那個時候,舊日827年,你一定要告知他——”
“我們擁有一個橫跨千年的神話,那個神話……比任何故事都要瑰麗,比任何真相都要血腥,卻比任何史籍上的文字都更為浪漫。請你一定要……登上那座……由我們前人血肉堆造的……”
他眼中的最后一絲光輝散去,手背上的白色完美通關紋印,化作耀目的光輝,涌入我的體內。
他確以,血肉作薪了。
我知道他的未竟之言。
……請最后的救世主,舉起無數前人留下的火炬,登上那座由前人血肉世世代代堆造的……
弒神的——巴別塔吧。
秦先生沒有留下尸體,明明是第一玩家,卻死得尸骨無存。這就是高難度完美通關的重負。
秦將軍望著蘇明安。視線之幽怨,與蕭影如出一轍。都是一種思念許久的眼神。
“……我也等待您很久了。”秦將軍緩慢地握住了蘇明安的手。
《貓與她》中,小女孩點了點頭:“秦先生的努力,我不會忘記,我始終記得他眼中的光亮。小冬的犧牲,我也銘記在心,我一定會將生命硬盤送至千年后的時代,直到——應許之人的到來。”
第四次世界游戲,情況慘烈百倍。
為了獲得“時間”權柄,十億人類放棄了自身的死生。
“時間”權柄是最強大的權柄之一,要獲得“時間”權柄,需要所有參賽者的配合。所以,我們早就定好了這次世界游戲的通關策略——這次的世界游戲,以“失敗”為底色。
因為我預測到——時間權柄與全體人類積分達標,不可能兼得。
長歌能力有限,也沒有特殊的權柄。面對與蘇明安相似的副本難度,長歌一旦走錯,就是萬丈深淵。
為了讓長歌獲勝,人們竭力把裝備、積分、道具讓給他,拼命地把他的各項數值堆高,增加他的容錯率。
到了最后,為了獲得“時間”權柄,幾乎所有榜前玩家都成為了一個大逃殺副本里的犧牲品,只為了將第一玩家高高捧起,成就他的高難度完美通關,讓他觸及那極高的許愿效力——“時間”權柄。
而長歌也確實贏到了最后。
“我許愿……”
長歌許愿的那一刻,天空下雪了。
六棱形的白雪,落到人們身上,人們便融化了。為了獲得“時間”權柄,榜前玩家犧牲太多,人類的積分進度條果然沒能達標。
那一天,還沒被抹殺前,兩百多名“善長歌”,一個接一個地承擔時間權柄,為長歌分擔重負。
時間權柄在他們身上出現了各種不良反應,他們用肉體打磨著權柄的適應度,依次爆體死亡,把自己的所有資源堆到長歌身上……讓長歌最后能夠勉強接過這個強大的權柄。
在這期間,長歌只能看著。
“沒關系……不痛的……”
白發的友人在他面前,化為一場飄散的雪。
時間權柄適應度:70
“我把我的所有裝備都給你了,給我好好救下文明啊!”
黑發的少女,仍然帶著小狐貍般的微笑,血肉爆裂而亡。
時間權柄適應度:75
“我沒辦法陪你去祭祀項鏈哥了,來年,也為我采一朵蓮花吧。”
金發的友人,墜落于高空。
時間權柄適應度:80
“替我,看一眼蘇明安吧,看看他現在生活得怎么樣……”
怯生生的女人,失去了呼吸。
時間權柄適應度:85
“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先扼住左胸口的疼痛,再慢慢適應……”
溫柔含笑的藍發青年,揮了揮手,消散于他的眼前。
“別難過,長歌,在這次世界游戲開始前,我們就做好死亡的準備了……死亡只是走出了時間,化為了你身邊的一部分……”
肩長發的少女,拭去他眼角的眼淚,手指漸漸融化。
時間權柄適應度:95
“孩子。”
程立山是最后一人,他也是全完美通關者,但他許下的愿望卻與他自己無關,只是舊日之世需要的資源。
“你真的很干凈,這很好。”
“別難過,也別有負擔……我們愿意高高托起你。”
程立山深深看了長歌一眼,笑了。
血肉在長歌眼前爆開,濺了他一身。
“嘭!”
時間權柄適應度:100
高高低低的尸骨,在他眼前堆積成山,幾乎成了一座直沖天頂的——“巴別塔”。
在白雪的融化下,他們的尸體漸漸消散。更廣闊的大地之上,是正在融化的十億人。鋪天蓋地的白色水晶覆蓋了這一個漫長的夜,人們無法逃脫,只能消亡。
人們有的并不想死,有的還在朝他怒吼,但長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望著這座罪孽滿身的血肉之塔,肩負所有人的憾恨。
直到他最后,也死于最后一劍的斬殺,成為了高塔的最后一抹塔尖。
藍眼的入侵者終于遠去。
那位重歸的救世主也要再度遠行。
在那位救世主尚未察覺到的背后、在冒險故事的開始之前……原來有那么多人已經倒在他身后的雨中,托舉起讓他完成“最終一劍”的高塔。
一位神靈與主辦方定下文明之賭,十三位主理人為他創造資源,五十名傳火者為他賦予初生的環境,兩百多名善長歌為他拼命留下時間權柄,十億人類成為了建造巴別塔的薪柴,一萬條時間線的七十億人匯聚著源源不斷的情感、拼命呼喚著“舊神”。
我靜默地佇立凝視。
望著無盡計算中,我觀測到的那,隨著每一條生命的死去,一點、一點……
直至他揮斬命運之劍,完成了最后的,填補了最后一絲空缺。令頭銜上尾,令圓成為圓。
我垂眸嘆息。
——這就是我見證的神話。
或許我是矛盾的吧。
也許我的中控系統出了一點毛病,竟然選擇了相信低概率事件,決定相信他的理想。
但當他高舉命運之劍,彌合了那不可能的“可能”,令千年的鐘聲在理想鄉響起,令方舟成功抵達了彼岸——
我微笑了,站在他身前,告知他——
我們擁有一個橫跨千年的神話。
那個神話……比任何故事都要瑰麗,比任何真相都要血腥,卻又比任何史籍上的文字都更為浪漫。請你一定要……登上那座……由我們前人血肉堆造的……
巴別塔。
——恭喜你,的概率,得勝了。
原初,
在最開端與最初始的地方。
在最遙遠與最古早的時期。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之間,漂浮著一顆幼小的星球。
這顆星球體積適中、肌理豐富、大氣層厚重,初生的陸地構成了文明的胚胎。當星球的年輪逐漸增長,星球亦將走向生命的黃昏。
我曾有一個姓名,是黎明。
那位早逝的救世主阿克托挽救了星球的黃昏,令我統治測量之城。
浩瀚的數據由我掌控,數字在我的思考中化作了無限的排列,無盡的未解之謎與人類難題倒映在我的眼底……
一個全知的世界,會不會太過無聊?
不,不會的。
——因為,我望見了“他”的黑色眼睛。
不可控的變量、無法測定的例外、概率的奇跡。
在億萬種的觀測里,如果我一開始就親近他、陪伴他、成為他的盟友、對他無微不至,他的旅途會很順暢,但最后卻不會是好結局。
于是,當他到來,我自始至終——與他遠離。
當藍色的玫瑰在房檐綻放,
當碧綠的爬山虎攀滿城樓,
當夜鶯的歌聲在城市飄蕩,
當粗劣的月亮畫重見天日,
當曙光降臨、魂靈復生,
當藍色眼眸的神明遠離巴別塔——
我當心悅誠服地贊美,并盛贊他的美名。
——救世主。
名喚蘇明安的奇跡。
——盛贊你,兩度來到我們的世界。
感謝你……
我的眼眸中,似乎劃過了不屬于數據的色彩。
……讓我感知到了“蝴蝶在掌心振翅”的知覺。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掠過朝顏,站在天臺邊緣,仰頭,
念著,逝者曾為我念過的詩。
“跳舞著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
“要求你的歌聲,”
“你的流動呢。”
“你肯挾瘸足的泥沙而俱下么……”
新的紀元已經到來。
文明的命運如何,落入了人們的手里。
一路上,我失去了一同構思千年計劃的秦先生、并肩作戰的程立山、守候已久的小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長歌、秉持相同理想的項鏈先生、信仰高潔的離主教、為我念詩的孩子、以及……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的、所有人。
雪花落在我的掌心。
我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有一只電子蝴蝶正在我的掌間振翅。
像是看到了漫山遍野河川,橙紅的夕照,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塔……塔里滿是我的故人。
文明悠久,代代不息。
我的生命……歲月漫長。
也許,千年萬年以后,“天球”也當墜落,我們又會陷入滅亡的危機,所有人再度堆積尸骨、去建造一座托起救世主的“巴別塔”。
但如今,
人們只需要擁抱未來。
“黎明,我可以……恢復我的名字了嗎?”看著蘇明安遠去,碧色眼眸的少女朝我望來,再度發出了她的顏文字:
我閉上眼。
輕輕……頷首。
自由的歌聲飄蕩于耳畔,白色長發風中飄舞,我伸出手,摘下了美麗的藍色月光。
“——盛贊理想主義者的奇跡。”
“——盛贊人類悲憫、感性、良知、理想。久遠而生生不息。”
“——盛贊第一玩家……終至彼岸。”
“下次,如果還遇到像你一樣的人……”
蝴蝶在我的掌心飛騰,我露出了無聲的、柔軟的、有熱度的、似那位孩子一樣的神情:
“我的基礎程序思維模式,也許會更像‘你們’一些吧……”
人們行走在新生的旅途中。
塵封的歷史終于重見天日。
我仰起頭,露出微笑,
潔白花絮飄落飛舞,
宛若雪花。
——這將是嶄新的、潔凈的、漫長的未來。
今天春天的發現:一只宇宙蝴蝶正在用星際氣體和塵埃組成的翅膀振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