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領導曾感慨地說過,這世上的聰明人都有一個缺點——他們太聰明了,遇到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想的是走捷徑。
所有人都想走捷徑,可問題就擺在這里,所以問題一直解決不了。
兩浙路的諸官認為現在方臘大敵當前,臺州等地的明教也掀起反叛,東京開封那邊的局勢也不穩,據說趙樞的支持者楊戩病重,妖道曹文逸伙同梁師成等人為亂,蔡京也不一定能斗得過跟太子聯盟的隱相。
不管怎么看,趙樞現在的捷徑就是跟兩浙路的這些大員處好關系,先把方臘平定,以大勝之威重回開封。
大宋的吏治糜爛已經不是一兩天,趙樞沒有這么多的時間快速整合,一一處理。
他在蘇州培養出賈青天的套路已經被眾人偵知,同樣的招術自然不能打倒經驗豐富的兩浙路官僚兩次。
趙樞這次怕是要踢在鐵板上了。
只有兩浙路制置使陳建心中有點擔憂。
他也年輕過,他也熱血過,也曾想改變大宋朝的烏煙瘴氣,展現出幾分清明氣象,可周遭的一切不允許他做出這種事。
他自問沒有做什么欺男霸女,危害百姓的惡事,但如果說對兩浙的百姓問心無愧,這話他也不敢說出口。
趙樞來到杭州之后一直住在軍營,陳建拜見的機會也不多,還沒有探聽到趙樞到底要給這場大亂定什么調子。
其他官員盲目樂觀,可陳建卻知道,只要趙樞不失去官家的信賴,他就永遠是這一路官員頭上懸著的利劍。
從他收拾朱勔展現出的辣手來看,期待他毫無動作那不過是一種盲目樂觀的表現。
制置使陳建、轉運使蘇莊、廉訪使趙約、杭州知州趙霆等人壯著膽子來到軍營,還沒走到趙樞的軍帳,已經見到衛兵匆匆入帳,韓世忠隨即匆匆出營,調動士兵前進。
上次作戰,韓世忠因為悍勇的表現已經被趙樞表為承節郎。
雖然仍是一個小小的武官,而且正式任命還沒有下來,但大家都能猜到此人的以后前途無量,都停下來給韓世忠寒暄一番。
趙霆之前將一個犯官家的女兒送給韓世忠,原以為幫韓世忠緩解一下軍中的寂寞就完事了,沒想到這個潑韓五居然跟那個女子看對了眼,兩人這些日子好的如膠似漆,韓世忠對趙霆還頗為感激,遠遠地就喚了聲趙公。
這聲趙公喚地眾人都松了口氣。
“良臣,有軍情嗎?不知本官方不方便問?”趙霆和顏悅色地道。
韓世忠恭敬地道:
“方臘親至,前鋒已經不遠,末將正要領兵查探一番,禮數不周,還請見諒。”
趙霆心中大樂,歡脫地道:
“好好好,良臣莫要耽誤了大事,快些去吧!”
武人就是武人啊,隨便弄個女人就能收買,嘿嘿。
方臘軍的大軍就在不遠,趙樞有本事就這時候做出人員調整,我看他拿頭管住城中這些牛鬼蛇神,到頭來不是還得跟我們妥協。
想到人,眾人都是心情大好,趙霆更是邁出六親不認的步伐,第一個進入了趙樞的中軍大帳。
趙樞的軍帳里并沒有肅殺的氣氛,劉豫并沒有被人挾持,很自如的坐在一邊,
帳中也沒有刀斧手下馬威的意思,趙樞抱著一封軍情正皺眉閱讀,胖乎乎的萬俟卨則在一邊裝作很溫順的研墨,等待趙樞的指示。
見眾人抵達,趙樞也和顏悅色地讓他們坐下,隨便晃了晃手上的冊頁:
“剛才本王跟劉察訪說了說這花石綱激起民變之事,劉察訪說那些亂民是故意胡作非為,有心為亂,并非被花石綱所迫。
我想聽聽諸位的高見,諸位且坐,慢慢說便是。”
眾人齊刷刷瞪了劉豫一眼,不知道這廝都跟趙樞胡言亂語了些什么,好在趙樞不像是要跟眾人翻臉的模樣,他們這才松了口氣,在劉豫對面落座。
這一路上最深沉的人就是陳建,進門的時候他還在沉思,這會兒聽趙樞想聽聽他們的“高見”,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率先開口道:
“朱勔濫征花石綱,以朝廷的名義拿了款度卻不肯給百姓,此事臣也久有耳聞。
只是……是臣失察了。”
以陳建的身份,第一個開口,這就有點定調子的感覺,這倒是讓眾人大吃一驚。
劉豫額上青筋亂跳,心道真的不知道你在慫什么。
方臘已經打到了家門口,這會兒抵死不認又能如何?
難道趙樞還能放下戰事,跟你一條一條地去梳理這些問題,你這不是傻子嗎?
轉運使蘇莊和廉訪使趙約素來佩服陳建官場上的智慧,他們似乎悟出了什么,兩人對視一眼,也趕緊承認是自己有失,當時被朱勔蒙蔽,又御下不嚴,這才弄出了花石綱之禍。
劉豫聽得冷汗直冒,心道你們真是不怕死,居然把大禍的緣由往自己的身上攬,這不是平白把刀子遞給趙樞?
你們難道不知道他是如何對付朱勔?萬一也讓你們死在獄中可如何是好?
陳建一直以不倒翁著稱,這是老糊涂了吧?
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趙霆,趙霆點點頭,笑道:
“大王,現在不是談論此事的時候,臣進軍營的時候,剛聽良臣說這逆賊匪軍已經到了城外。
此等小事,咱們不如暫先擱置,等平了亂賊再做處置吧!”
趙樞微笑道:
“趙太守心憂國事自然是再好不過,那就有勞趙太守領軍五百,出城取方臘首級來。”
“呃……”趙霆要是會打仗也不至于一直龜縮在杭州城,趙樞來之前他甚至都動了逃跑的念頭。
他訕笑道:
“臣,臣不會領軍,可居中調度還是做得到,不如……”
“不會領軍就算了。
內行人做內行的事,韓良臣會打仗,你們都不會打仗,本王也不會,站在城樓除了瞎指揮給人添亂啥也干不了,城中的準備調度之前也已經準備妥當,由何鈐轄調遣,本王現在就想跟大家聊聊,這方臘之亂的緣由。”
“這,這很重要嗎?”劉豫一臉不可思議,梗著脖子道。
“當然重要。”
趙樞揮揮手,身邊的萬俟卨趕緊攤開筆墨。
“勞煩陳制置謹記,以后兩浙路大小會議需嚴格形成會議紀要,并有與會人員署名。
將會議文件總結成會議指示,有下達,有回應,有檢查,有整改,有落實。
之后本王宣撫兩浙,定查這會議紀要、上傳下效的指示,事關民生大事,必須上會研究,這才能讓那失察失策稍微少那么一點點。”
萬俟卨筆走龍蛇,飛快地將趙樞所言一一記下。
他將紙張和毛筆遞給眾人,眾人面面相覷,卻又不得不簽名同意,表示一定按照趙樞的指示做好。
雖然趙樞的手段有點奇葩,但這卻讓兩浙路的眾人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看來趙樞是想走程序,既然是走程序,都是官場上的老混子了,有什么好怕的,眾人齊心協力,難道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肅王能跟我們斗?
他們是這么想的,趙樞也是這么想的。
突襲朱勔是因為朱勔樹大根深,堪稱兩浙路最大的禍患,現在朱勔一倒,自己的禁軍已經漸漸練出了成績,對付其他人用開會的手段就行。
開會,他可太擅長了。
“這方臘之亂嚴格來說應該叫兩浙大亂,諸君代天子牧守一路,成績如何,自然不用本王多說。
現在賊寇未滅,不是算賬的時候,本王只想與諸君商議,重建一套上傳下效的制度,用制度的手段管人,這才能吸取教訓,別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趙樞這不過是體面話,大宋從前的官員不是沒有說過,趙霆松了口氣,趕緊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以后一定按照趙樞的執行。
呸,我還以為有什么東西,還不是指責兩浙路官員辦事不力方便給朝廷交代,實際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這會兒劉豫才感覺到陳建確實是有點東西。
他率先認錯,姿態謙和,表示自己卻有苦衷,認錯態度這么好的人,肯定要屬于拉攏的對象。
呃,那……那被打擊的對象就是……
果然,趙樞緩緩把目光投向了劉豫。
“話都說到這了,劉察訪就給我說說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在之前處理花石的問題上有沒有什么錯漏?沒關系,自我批評是美德,但說無妨。”
陳建這種主動自我批評當然是美德,可劉豫這樣被迫自我批評的……那可不叫美德。
官場上這一般是認慫的信號,說難聽點,就是認罪了。
劉豫期期艾艾說不出話,趙樞的笑容也變得愈發森冷。
他從一開始就沒抱著想把兩浙路的諸官都打掉的念頭,畢竟還得有人幫自己做事。
而且他的策略是招安,如果在招安之前對自己人展開大規模的清洗,難免會讓方臘小覷了自己。
能把朱勔養這么肥,說明這江南諸官實在是爛透了,他要做的是爭取挖掉民憤極大的劉豫——這次為了建立一個清晰公正的規矩,他當然也不能用隨便扣帽子說別人謀反。
他現在換了一個新的罪名。
引發叛亂!
這個罪名是對兩浙路之事的定調總結,打擊少數人,保護大多數人,陳建反應迅速,第一時間就以承認小錯為名巧妙避過,蘇莊和趙約的反應也不慢。
現在,就剩下兩個了。
“劉察訪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么?
不要緊,本王來給你提示一下——你好好想想,引發如此大亂,可能說完之后,你就能意識到這兩浙路的大亂其實有你的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