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宋來說,西夏只是叛逆,只是縮在沙漠里不上臺面的叛賊而已。
但燕云不一樣。
就算大宋的武德已經十分衰弱,可從朝堂到民間,所有人提起燕云都是熱血沸騰,一天不收回來就一天無法平息胸中男兒義氣。
燕云的戰略地位也是如此。
說實在云州就算拿不回來,也可以靠著雁門關一線展開防御,后面還有太原等廣闊的縱身。
可沒有燕地就不一樣。
沒有燕山防線,敵人可以像進廁所一樣輕易來來回回,騎兵甚至不用一個一個攻城,很快就能殺到黃河邊,直接威脅到首都的安全。
平心而論,趙子在收回燕云這方面確實是一直在想辦法。
前幾年遼國有個叫董龐兒的人在易州附近發動起義,大宋的垃圾情報系統傳回來的情報說董龐兒聚眾幾百萬,聲勢非常浩大,大宋開心的上躥下跳,還沒摸清楚狀況就把燕王的封賞給許出去了。
是的,你沒看錯,是給一個扯旗造反的義軍首領封藩王,趙樞都沒有這么好的待遇。
結果不出所料董龐兒沒過幾天就被遼軍六神合體直接錘爆,還好這任命沒有直接發到他手里,不然這簡直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現在遼國直接放棄了東京,全國只剩下了燕云這塊土地,理論上是根本不可能再退。
可李師師說有辦法……
“快把李娘子請進來……不,我親自接李娘子進來。”
宇文虛中的辦公地點是樞密院內,李師師跟趙官家的關系再好,之前也沒有來過。
可這次宇文虛中顧不得了,他匆匆迎出去,見李師師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窄袖綢衫,外裹一身白狼皮,頭上帶著寬大的斗笠遮住自己的一臉麗色,趕緊屏退左右人,并讓文志仁親自守住外門,不可讓任何人靠近偷聽。
“看什么看,沒見過這樣的娘子嗎?”
他把眾人全都趕走,這才舒了口氣,鎮定地道:
“李娘子一路辛苦了。”
李師師沒有摘下斗笠,她貼近宇文虛中,吐氣如蘭,小聲道:
“金軍聽說遼主逃到了云州,索性直接揮兵西去。
現在燕地遼人公推耶律淳為帝,耶律淳頗有內附之心,只是一時躊躇,還請宇文學士早做打算了。”
內附?!
之前在李圣符的運作下,遼國的一些貴族豪商和工匠已經開始紛紛向易州遷移,李圣符也在加緊勸說遼國內附,直接將燕云兩地交出來。
大宋的朝堂上現在已經有人開始指責趙樞的政策有問題,如果現在北上,一定能趁著遼金大戰將這塊讓大宋魂牽夢繞的土地收到手中。
這聲音居然還不是一兩人聒噪,已經漸漸有蔓延的趨勢,很顯然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身為趙樞在開封的情報主官,宇文虛中多有幾分憂心忡忡。
“沒想到金人來的飛快……不過肅王不在,有好多事情咱們都不能決策。
現在該如何是好?”
李師師輕咬嘴唇,不甘心地道:
“若是放過這個機會,金人擒了遼主,自然會大舉燕京,若是讓他們得了燕京,兵鋒直指開封,這些人說不定又會動了南侵的念頭。”
大宋這邊對金國的了解依然不多。
只是從撻懶那里聽說,他們國內有有好多人不愿滿足現在的疆域,想要創建一個堪比當年大唐的巨大國度。
而且肅王也將他們當成現階段最大的對手,之前多次對宇文虛中表示金國一定會入侵。
如果撐不過去,一定會遭到毀滅性打擊,這毀滅將遠遠超過之前遼國和西夏的每一次入侵。
為了對付他們,肅王甚至早早用了各種損招、陰招,團結利用一切可以團結利用的人。
“肅王臨走之前沒有什么布置嗎?”李師師焦急地問。
宇文虛中連連搖頭:
“沒有,肅王說北邊的一切都交給宗知州處置。
其他的方略,等他回來再說。”
李師師秀眉輕蹙,嘆道:
“有什么是妾可以為肅王做的?”
宇文虛中躊躇片刻,低聲道:
“娘子幫我盯緊鄆王和他府中眾人,最好他們見過誰、做什么都能查探清楚。”
“不需要盯緊太子嗎?”
“沒必要,盯住鄆王,讓皇城司無從施展便是。”
易州已經開始下雪。
小雪稍停,宗澤便拄著拐杖上街巡查。
這已經是他每天的日常工作,從抵達易州之后從不曾停歇。
城中的男女老少、藩漢百姓見了宗澤,都趕緊退到一邊,或下跪或叉手行禮,口稱“宗爺爺”。
跟在宗澤后面小心觀察四周的曹筠見了眾人的模樣,也在心中長嘆,暗道宗澤的本事當真不尋常。
肅王到底是從哪里挖出來的如此人物,此人年紀一把,之前最大的官不過是做過通判,可來到易州之后,居然展現出一副鐵腕,易州眾人無人不服、無人不敬,誰敢說宗爺爺一句壞話都是天大的罪過。
做官到這程度,真是玩明白了啊。
“朝廷的糧食送來了嗎?”
“這么冷的天,怎么還有百姓流離在外?
之前要的茅草呢?起碼要給他們一點茅草取暖。”
“昨天街上的斗毆處理好了嗎?
為什么今天還沒有回報。”
宗澤說話不急不慢,可他皺著眉頭開口,總能聽得人抓心撓肝,誰也不敢在這位官不大的老人面前拿大,也只能開口說小心分說,等待老人的指示。
宗澤能不斷從朝廷弄來糧食。
易州現在就像個無底洞一樣不斷吞吃著朝廷的收入,之前李綱就是因為此事不斷上書攻訐宗澤。
可趙樞回朝之后,利用答謝蔡京的機會請眾人吃飯,叫余深、王黼都仔細一點,把所有跟宗澤有關的奏章一概燒毀。
不管好壞,只要提到易州和宗澤的都得燒。
當然,宗澤要是上奏申請什么東西,也要抓緊給。
趙樞嚴肅地表示,這是他最大的事情,誰要是做不好,就是跟他趙樞作對。
至于跟趙樞作對是什么后果,大家可以自己稍微掂量掂量。
朝中眾人下意識的想到,這可能是一塊肅王自己經營的藩地,而宗澤就是幫他看管此處之人。
現在趙樞勢大,所有人都不敢說些什么,也只能加緊給易州提供供奉,滿足宗澤巨大的胃口。
宗澤也沒想到朝廷對自己的信任居然到了這種程度。
人人都知道大宋朝防御武將,可大宋朝對文官也有足夠的提防手段,可直到現在朝廷都沒給宗澤派遣易州通判,反倒幫他擺平了朝中諸事,分明是讓宗澤大干快上。
宗澤的疑心盡去,他抵達易州之后沒有搶糧,反倒是利用從中原拉來的糧食以工代賑,修筑城防,疏通水利、平息訴訟。
這幾樣看起來容易,可背后付出的辛勞可想而知。
朝中有不少人想在易州圈地,也被宗澤強頂了回去,曹筠等人深感宗澤的氣魄,更是擼起袖子幫他打架,很快就讓易州呈現出了不一樣的氣象。
現在金國入侵,有遼人不停地逃到易州,宗澤也不管男女老少盡力收納,一定要妥善安置,最少要給他們一間茅屋、幾捧茅草御寒。
曹筠對這些遼人非常厭惡,可也只能把不滿化作輕輕的抱怨:
“宗老,這是何必啊。
收容遼狗的青壯女子、貴人工匠我還能理解。
為什么要收容那些老朽?”
他手指的方向是幾個衣衫襤褸的契丹老者。
他們在遼國國內的時候就是窮困潦倒乞討度日,現在一路逃到大宋,宗澤居然接待他們,還吩咐一定也要保證他們不受凍餓之苦,這就讓曹筠非常上頭。
這些人不是浪費糧食嗎?
宗澤非常平靜。
他并沒有斥責曹筠,只是拄著拐杖緩緩向前,緩緩地道:
“收容青壯女子、貴族工匠都是為了我大宋。
收容這些老者也是如此。
大宋人人都讀圣賢書,可事到臨頭,大家都是考慮自家利益。
可總有得按照圣賢說的做,這樣才有人相信這大道是真的。”
大宋將儒教奉為經典,可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行動瘋狂高端黑,
偏偏堅持大道本心的居然是宗澤這種勉強混了個進士學歷的人。
真讓人稍有些唏噓。
“哎,我是不懂……方兄,你懂嗎?”
曹筠身邊站著一個身材矮壯,目光炯炯的廂軍士兵。
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橫行一方的義軍首領方臘。
當然,大宋并不歧視大盜,在軍中,大盜是說得過去的資歷。
方臘、呂師囊以及他手下的龐萬春、石寶、方肥、方七佛等人都來到了此地配軍,雖然天天跟著宗澤混挺辛苦,但起碼能吃飽、穿暖,也不能天天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曹筠知道方百花跟趙樞的關系,自然也對方臘多有照拂,現在方臘和他的手下也對生活多了幾分信心。
這個老人生活簡樸,卻從不貪污朝廷送來的一切軍需,一應軍糧、布都能按時按量發放,就這一點,也讓方臘深感敬佩。
原來傳說中的青天真的存在。
聽見曹筠詢問,方臘也輕輕搖搖頭。
“草民也不懂,但我知道,宗老說的一定有道理。”
宗澤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輕嘆道: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發自本心而已。
遼國已經接近滅亡,正是我大宋收回燕云的大好良機。
可燕云已屬遼國百年,百姓人人歸心,未必就愿意回歸我大宋治下。
如果我們連善待這些逃難的百姓都做不到,哪有什么臉面去跟人說什么民心所向。
到時候北上進軍,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的工夫。”
曹筠連連點頭,他剛剛邁出一步,又閃電般的停下,頗為驚恐地道:
“宗老,你是說……咱們要……咱們要北上?”
宗澤笑呵呵地點點頭,目光中滿是堅定:
“誰知道呢?
老夫聽聞耶律淳為遼主,之前多內附之意。
只是遼國上下與我國糾纏百年,覺得內附我國丟了體面。
好啊,既然他們想要體面……”
方臘眼中閃過一絲兇光:
“那我們就幫他們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