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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論雄

  馬日磾離開了,呂布對自己的想法并沒有太多隱瞞,他對世事有著自己的認知,而且這種認知很深,很透,旁人就算想要改變也很難。

  從利益上將這天下的關系分析了個透徹,雖然頗有所得,但馬日磾不想再跟他聊下去,有時候世界的真相還是需要辭藻來美化的,因為真相往往叫人惡心,所以馬日磾告辭了。

  “你這般很難走出關中!”蔡邕看向呂布,端起茶道。

  不是說打不出去,而是就算打出去了,會為呂布辦事的人太少了,呂布這種觀念雖然通透,但也注定很難有太多人附和,理由呂布也說了,一個利字足夠,如果說個人是有可能認可呂布的觀念,但當這種觀念擴大到一個家族的時候那結果自然就不同了。

  家族是要為自己牟利,然后才是國,而呂布現在的做法,就是不管對方打著什么主意,先來做事,然后真正的決策由呂布核心層的三五人拍板就可以了。

  這樣的模式,一州一郡可行,但擴大到天下的時候就會出問題,因為表面上是地盤大了,需要的人才多了,但實際上管理一州和十州并不是將地盤擴大十倍,管理的人數擴大十倍那么簡單,而是全方位的擴大。

  你需要操心各地官員是否貪污,現有的制度很難用在全國的層面上,就像當初呂布沒有具體給法衍出任郡太守一樣,因為法家的管理成本太高,幾乎不可能實現,而當地域擴大十倍之后,呂布就很難將世家大族完全掌控,那個時候,世家大族的反撲就會開始。

  朝廷的政令能拖就拖,總之不予以實施,你要說有過,也沒有,就是效率慢而已,但這種慢效率在關鍵時候能拖死人。

  而呂布的政策中拉攏的中小寒門、豪強到后來一定會出現大家族的情況,可能是高家、徐家、張家、華家等等,這是無法避免的,就算呂布這里可以盡最大可能遏制門閥的出現,但呂布之后呢。

  蔡邕說這個,其實也有勸呂布適當妥協之意。

  呂布端起茶盞,聞言怔了怔,隨即笑道:“時間是世間萬物的良藥,我有時間。”

  雖然沒有具體證據,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呂布覺得自己會活很久,而能活其實就是這世上最大的優勢,尤其是對于一個掌權者來說,他的意志可以貫徹到他生命結束的那一刻,那些模擬人生中過的輝煌或是平淡其實不重要,但這現實的人生中,呂布希望自己能夠建立出一個完美的國家。

  無人可用,那就慢慢培養,十年、二十年他等得起,還可以將模擬世界中許多更好地東西帶出來,不合時勢那就改變時勢,時勢造英雄,他雖非英雄,卻也可以改時勢,但要時間。

  “天意難測……”蔡邕能夠感覺到呂布平淡話語下所掩藏的那份堅決,很想說你未必能活那么久,但這話多少有些不中聽,咒人的意思,最終也沒說出來,只是看著呂布道:“奉先比老夫都要不切實際。”

  這朝政之事蔡邕也只是談談,他已經決定用剩下的時光修漢史,教書育人,朝廷中那些是是非非,他這糟老頭子就不管了,也管不了,呂布愿意與他相交除了他是最合適做書院院主之人外,更重要的是蔡邕身居朝堂之外,可以跟呂布聊些時勢而不用考慮立場問題。

  就像方才馬日磾在場,但哪怕呂布說的很有道理,馬日磾也不愿繼續交流下去。

  “最近老夫正在編撰如今的人物,奉先以為這天下何人可稱英雄?”蔡邕隨口將話題轉開,之前的話題太過沉重,哪怕呂布有足夠的信心,看清楚他要做什么之后,蔡邕也對他不報太大希望,最終就算呂布憑借勇武奪得天下,一兩代之后,天下還是會落回到士人手中,這就是人生的悲哀,你生前做的再輝煌,也很難找到一個優秀的繼承者,你的王朝可能延續下去,但你的意志卻未必或者說根本不可能。

  “英雄啊。”呂布身子往后靠了靠,最近似乎總是有人喜歡用這個稱呼來說事:“伯喈老兄這話卻是問住了我,天下雖大,然值此亂世,又有何人配稱英雄?”

  “奉先在老夫看來,也算得上英雄。”蔡邕笑道。

  “我?”呂布帶著幾分追憶和自嘲道:“我自幼喪親,十二歲殺人,縱橫塞外河套多年,曾一人滅一部,雖然暢快,然戟下無辜之血不知凡幾,三十歲前,性之所致,動輒殺人,胡人無不聞我名而喪膽,后至洛陽,殺丁原只為私利,后幾多征戰,箭戟之下,未必沒有無辜亡魂,入關中后,關中士人多少因我一言而亡,若某這般的都能算作英雄,何其可悲?”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蔡邕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呂布對自己的過去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這份坦蕩足以讓很多人汗顏。

  “知錯但不能改,有些路走上去就不能回頭,這點伯喈兄怕是難以體會,所以我非英雄。”呂布搖了搖頭,很多對錯都是在立場上來判斷的,他現在說這話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評判,但若站在呂布自己的位置上,誰能說他錯?胡人和漢人之間本就相互廝殺,他滅人全族不對,但其他地方莫看,并州有多少尸骨埋在胡人屠刀之下?

  丁原確實壓制他,莫說什么主簿有多親近,但在張懿手中,呂布手握兵權,張懿待呂布也甚是親善,哪怕沒升官,呂布都未曾怨恨過張懿,但丁原奪他兵權,每到戰時才讓他出手,他是真的怨恨過丁原。

  至于關中殺戮士人,這其中有多少無辜,那可多了去了,但站在呂布的立場上,士人卡著整個關中經濟鏈,呂布不這般做就只能跟董卓一般被活活耗死,他能如何?

  蔡邕苦笑道:“你倒是坦蕩。”

  “當然,便是叫人去死,我也會事先告知,讓他死的明明白白。”呂布點點頭,胡亂往自己臉上貼金這種事,他是不屑做的。

  “那不知奉先心中,何人可稱英雄?”蔡邕看向呂布。

  呂布沉默許久后:“我曾見一父親,死在胡人屠刀之下,為避免嚇到自己女兒,到死仍面帶微笑,拌鬼臉逗她笑,對于女兒而言,此父親在女兒心中,當可為英雄;曾有將軍守關一年,朝廷衰弱,放棄關城,然將軍依舊苦守,滿城皓首卻戰至最后一刻,于百姓而言,此可謂英雄。”

  “奉先心中英雄……唉”說到最后,蔡邕也不免嘆息,這的確都是英雄,但若以此為標準,未免太苛刻了些。

  “坊市之間,便有很多英雄。”呂布見他這般表情,便知他所想,思索道:“兇神惡煞的屠戶,不惜性命救下被惡賊騙走的孩童,貪婪小販為保婦孺也可挺身而出以命相搏。”

  “士人中就無英雄?”蔡邕突然想到,呂布說的這些,似乎沒一個是出自士人的。

  “自然是有的,康成恥與外戚為伍,一生不仕,蘇武牧羊二十載守節不屈,皆可稱之為英雄,但大多數士人是成不了英雄的。”呂布說完,喝了口茶。

  “為利?”蔡邕想了想,說的不太準確:“牽掛太多?”

  “家族越大,親朋越多,自身可以清廉奉公,然而家人呢?人性是貪婪的,能守自身卻難約束他人,一但被拖入其中,受到誘惑,這世間怕是無多少人能再出來。”呂布點點頭,有時候貪的不是官員本身,而是來自親朋的人情,這東西很可怕,卻又很牢固,不是所有人都有節操的。

  按照這個邏輯,至少當今天下諸侯是沒資格當呂布嘴里的英雄了,蔡邕想了想問道:“那不知奉先以為諸侯該以何相稱?”

  “豪杰。”呂布這次倒是沒有猶豫。

  “豪杰?”蔡邕咀嚼著這個詞。

  “公孫瓚雖剛愎自用,然其馳騁塞外,保境安民,可稱豪杰;袁紹四世三公,又有識人之能,亦有過人心胸,自是豪杰;曹操屠城殺民,惡事做盡,然此人性情堅韌,百折不屈,又能審時度勢,不過此前那許子將已有奸雄之評便不必多說;陶謙、劉表雖是自守之輩,卻能使一州百姓安定,在這亂世中也屬難得,蜀中劉焉深謀遠慮,可惜私心太重,但稱之豪杰不為過,孫策此子有英雄氣概,他日說不定能將袁術取而代之,可稱豪雄,至于袁術……”

  呂布說到最后,停頓了片刻后:“便也算豪杰吧。”

  實在回想不起袁術做出過什么大事,倒是早年有豪俠之稱,總之也是如今天下大諸侯之一,稱一聲豪杰亦不過分。

  奸雄、豪雄!

  蔡邕敏銳的察覺到,呂布對曹操和孫策的評價異于他人,曹操算他半個弟子,蔡邕是有些了解的,至于孫策蔡邕不清楚,既然被呂布提及,倒是需仔細注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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