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一樣的徐長安流落荒島,見到了樣貌在二十五左右的云姑娘,喚一聲姨娘、甚至將她當成娘親看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很合理。
也就是徐長安攜帶著前世的記憶,有著孩童的樣貌和少年的心性,這才沒有將關系壓縮成不能給人看的樣子。
所以云淺偶爾會想,徐長安保留這“前世”的記憶來到島上,而并非是初見時的小孩子……這件事“霜天”做的很不錯,它難得有一次眼力見。
不然……哪怕是云姑娘,也有經歷過一次就不想要再經歷第二次的事情了。
甚至,她都不止經歷過一次。
徐長安:“……”
他低下頭,看著眼前被紙張困在橫豎方圓內的云姑娘三個字,又看了看遠處呆滯的云淺,忍不住嘆息。
云淺從對著他說出“不許喚她娘”之后,就呆住了。
徐長安就覺得很無奈,紙張能困得住墨色的云淺,那誰能告訴他,怎么樣無形的框架,才能將眼前這位云姑娘的思緒困住,別讓她總是天馬行空的,飛的太遠?
開什么玩笑呢。
就算姑娘對于他很縱容,可那也是相對的,他不是也很寵姑娘嗎?難道還能說他是姑娘的爹爹不成。
徐長安放下毛筆,緩步走到云淺面前,一只手在姑娘白皙額頭前曲指。
“咚。”
窗外風云似乎都在這淺淺的悶響中顫動,就連雨幕都停滯了一瞬,才混亂的扭撞在一起,瓢潑而下。
一聲悶響后,云淺手指一顫,抬起頭。
“小姐,我能問問,你腦袋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不能讓人知道的東西嗎?”徐長安認真的問。
云淺抬起頭,嗅到了夫君身上淡淡的墨水香氣,那是默然心香的味道,熱烈而樸實,正如他此間的性格。
回憶被現實沖散,云淺默默松了一口氣,沒有去捂著額前痛點,而是抓住了徐長安的手,說道:“在想你。”
“……”徐長安眼角一顫:“我是不能讓人知道的東西?”
“不是不能讓你知道。”云淺感受著手心里的溫度,低眉道:“只是太多了,不知該從哪說起。”
夫君不似她,無法承載太多。
云淺也知道,他不想、也不愿承載這些。
“總之……”云淺抬起頭:“不許你喚我娘親,我不喜歡。”
一陣寂靜后。
徐長安看了一眼鏡子,仿佛能從干潔的鏡面中瞧見自己腦袋上出現了幾道黑線。
麻了。
人麻了。
但是偏偏他也發布出什么火氣來,因為姑娘此時的狀態有些奇怪,徐長安就只能哄孩子似得,搖頭說道:“小姐,我什么時候要喚你娘親了?”
“我只是說,不許。”云淺搖頭。
她很少會用這樣“命令”般的字眼,難得用一次,表明她是真的不喜歡。
“哪怕是……夫妻之間溫存的小情調,也不許?”徐長安眨眨眼。
“……那是什么?”云淺不解。
“沒事了。”徐長安確認了,云姑娘此時很認真,于是他就更奇怪了:“小姐……你沒事吧?”
徐長安覺得姑娘是不是因為過度勞累,所以有些糊涂了。
“我沒事。”云淺搖搖頭,接著似乎是覺得有些頭疼,食指節抵在太陽穴處。
將夫君當成孩子養大是什么感受。
她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你有娘親的,她還活著,我我自然算不上。”云淺忽然的一句話,讓徐長安本來擔憂云淺的心猛地一顫,隨后盯著她看。
云姑娘……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眼看徐長安陷入什么,云淺這才意識到自己“慌亂”之中說了什么事情……
她犯了錯。
錯不是她知道徐長安這副身體的“母親”還活著。
錯的是,徐長安幾次表現出他不想知道這些過去,自己一時失,卻還是說了。
“你……可以當做沒有聽見嗎?”云淺咬唇。
徐長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小姐,你果然知道我此身失去記憶之前的事情。”
“知道。”云淺心想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她只知道她想知道的事情。
“很奇怪嗎?”云淺問。
“不奇怪。”徐長安搖頭。
他早就說了,若是姑娘身后真的有什么家族,他的身份怎么可能瞞的過云淺的眼睛?
“只是有些奇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小姐反倒一清二楚。”徐長安牽著云淺的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小姐說……我的娘親還活著?”徐長安問。
“嗯。”云淺應聲,隨后聲音壓低了幾分,補充道:“所以,她活著,你不能喚我娘親,這也是書里的規矩。”
徐長安:“……”
還惦記著呢。
徐長安嘆息一聲:“這句話,我當是沒有聽見。”
云淺的面容失了幾分血色,指節捏的發白。
“啊。”徐長安愣了一下,這才補充道:“不是說沒聽見不許喚你娘親,我是說……小姐與我說我的過去,我可以當做沒有聽見。”
“嗯……嗯。”云淺肉眼可見的放松了一些。
然后氣氛忽然就變得僵硬了。
畢竟,云淺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讓他知道不想知道的事情。
徐長安也在沉思一件事。
接受與排斥的應當怎么界定?
既然姑娘全部知道,徐長安有時候就在想,是不是應當讓姑娘將他失去的那些記憶全部告訴他,然后他在去取舍是放棄過去,一心做姑娘的夫君。
還是接受過去,甚至去尋親。
但是如今,云淺這不經意只見說漏嘴的行為,讓徐長安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并非是什么意志堅定的人。
他得承認。
在云淺說他娘親還活著的時候,他的心跳的確亂了那么一瞬。
看來,在他那些失去的記憶力,“娘親”的存在興許是很重要的。
這也很正常。
他被姑娘撿到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娘當然是重要的。
“小姐,我果然是個沒什么出息的人。”徐長安忽然笑了,他搖搖頭:“逃避雖然可恥,但是真的有用,而且很好用。”
“我不明白。”云淺看著他。
“沒什么,我現在果然還是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徐長安認真的說道:“至少……現在不想知道。”
“為什么。”云淺能夠感覺到他也并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
“因為你。”
“我?”
“嗯。”徐長安揉了揉云淺被自己彈過的額頭,搖搖頭。
如今,對他而最重要的就是姑娘的修煉和病弱的體質、修行,他不想被任何事情分心。
“小姐,人心的位置是有限的,所以我從不信什么心懷天下。”徐長安手指蓋在自己的心臟處,聽著那緩和的心跳,平靜的說道:“多一個人,就少一塊地方,而這兒……如今是滿的。”
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亦沒有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夠給姑娘的是全部的、一整顆心臟。
讓徐長安意外的是,云淺看著他說道:“我沒有高興。”
“為什么?”徐長安不明白。
“我說過,你花心一些……我會高興。”云淺心想經驗告訴她,他越是花心,最后的結局就會越好,反而是這種一心掛念在自己身上的情況……那些記憶全部鎖在記憶最深處的禁區,她連一丁點都不想去回憶。
“你不是總說,我是個花心的人?”徐長安問。
“喜歡同一個人……可算不上是花心。”云淺說著徐長安總會說的話。
徐長安嘆息:“原來,我說的話你也是聽進去了的,知道應當什么時候拿來用。”
云淺沒有說話,她再次確認了徐長安的心思,便更覺得自己方才說漏嘴的事情是犯了錯。
而這個錯,也不是一個輕輕的腦瓜崩可以解決的。
只是,她現在的身子也經不起折騰了,便沒有說讓他教訓自己的話。
反正他也舍不得。
“至少我現在不想知道。”徐長安既然決定了要怎么對待過去,所以自然不會因為云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而改變。
開玩笑。
他為了給云淺一整顆心,連養寵物的心思都沒有,何談什么家人。
至于說站在家人的位置考慮——他總是說自己是自私的人,也不是謊話。
徐長安深吸一口氣,將這些無用的事情從記憶力驅逐出去,然后接上了之前的話題。
“等等。”他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小姐,你昨兒做的夢,不會夢見我……叫你娘親了吧。”
難道在云姑娘的夢里,他是叫云淺“娘親”的?要是這樣那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云淺都不喜歡從恩愛降級到情愛,更不要說再降一級了。
“夢……”聽著徐長安的話,云淺回過神來,跟上了徐長安的邏輯。
他說,可以當做沒有聽見自己說話。
那就是他沒有聽見,自己沒有說。
也就沒有犯錯。
云淺攥著裙角的手放松了一些,點頭說道:“是夢,總之……不許你這么喚我。”
短短一會兒,她就重復了四次“不許”,這種毫無云淺風范的作風,讓徐長安愣了好久才說道:“我知道了,我不會這么喚你的。”
向姑娘保證之后,徐長安自己都無語了。
他為什么要在這種荒唐至極的事情上做什么保證?
云姑娘不想降級,他難道想嗎?
顯然在徐長安心里,云淺孩子這個身份,還不如管家呢。
“罷了。”徐長安眉頭一挑,發現他是被云淺拖進了她的邏輯里,越是在意就越是繞不出來:“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吧,我快被繞暈了。”
他差點忘了,他之前還在想給姑娘找一個合適的稱謂呢。
最后被一個娘親給拐了進去。
云淺當然沒有什么意見,反正她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還有一件事。”徐長安站在云淺的身后,手落在她狀態前的椅子背上:“我方才說沒見過小姐著急的話,原來是說的糟了。”
剛剛不就急了?
而且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她自己臆想出來的事情而慌不擇。
云淺聞,不置可否。
姑娘心想自己也沒有怎么慌張、著急,只是與他說心里話罷了。
“……”徐長安看著窗外的雨水,總覺得自己腦子被云姑娘弄得亂糟糟的,便說道:“小姐,我去找秦師叔弄一下下山的手續,再問問今日上山的是什么人。”
“好。”云淺點點頭,徐長安之前就和她說過這件事了。
于是徐長安拎著一把傘,走進了雨幕里。
在踏出家門后,徐長安聽著雨打傘面的噼里啪啦聲響,回頭看了一眼,將眼里的認真逐漸隱去。
他沒有想過,云淺一想最是口風緊的人,如今為了一件荒唐的事情,居然慌不擇路的拿什么娘親來做擋箭牌,這……
讓徐長安感覺到他說不定有機會,從姑娘口中套出他的秘密來。
搖頭。
平日里欺負人也就罷了,算計姑娘,他這輩子該是都做不出類似的事情了。
邁開腳步,去找秦嶺了。
君子留香,徐長安并非君子,沒有君子習性,只是一個長歪了的、花心的、自私的、可憐人。
卻也留有香氣。
姑娘覺得香。
云淺趁著窗子的縫隙,冷風拂面,瞧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
初臨天光如霞,瀉下雨幕如影,粉飾眼前的姑娘,她的衣裳似是也變了顏色。
云姑娘偶爾會想起一些事情,比如……她此時朦朧間,仿佛瞧見了一個院子,有人在園中熟睡……而她走過去撤了那書本,小動作卻吵醒了少年,后者揉了揉眼睛,舒展身體后帶著吟吟笑容瞧著她。
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記不起了。
只記得應當許久了。
當時間失去了意義,那么有些事情,無論在如今看起來是怎么樣的荒唐,它總會發生,甚至早就已經過去了,順著時間長河東流。
如姑娘在溪水中濯足那般,水流帶來猝不及防的回憶,讓她就著手中蜜餞的味道品嘗著。
就如同這次。
怔怔的呆了一會兒,直到房間中殘留的氣息撫平了她內心的波動。
云淺撐著椅子站起身,托著疲憊的身子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姑娘眼前是逐漸干涸的墨字。
云姑娘 躍不出紙張橫豎方圓。
云淺提起徐長安常用的筆,沾著他的氣息與靈力在外面畫了一個圈,將云姑娘三個字罩住。
也不想跳出去。
哪怕被喚了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