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柜在言語間細細觀察,暗中品味徐長安和祝平娘之間的關系,想要從中找出幾分蛛絲馬跡來,畢竟她從未見過有男子進入過祝姑娘“安全距離”之內。
徐長安很有名,姐妹們很喜歡,至于說他有妻子的事情……在她眼中只要祝姑娘喜歡也算不得什么事情。
可是讓她失望的是,她并沒有瞧見祝姐姐耳根升溫、臉蛋發紅的模樣,也沒有從徐長安眼里看到迷戀的視線……
很奇怪的關系。
女掌柜在心里給這二人下了一個評價。
祝平娘給她的眼神,她還是看的明白的……只是夸著夸著,便有些真情流露了,因為她說的都是實話。
“也就是姐姐您來了之后,這北桑城才好起來,沒有您……我可不敢想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
女掌柜站起身,纖細手指給祝平娘添了一杯熱茶,輕聲說道:“聽說最早的時候,城南這一塊是一片荒地,雖說沒有妖禍,不過大伙的日子也不好過,要不然……我也不會被賣到這兒來。”
這里本就是青樓,祝平娘不過是改進了這里的規矩。
“丫頭們都與你差不多。”祝平娘感慨道,她曾經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了人牙子,整天買姑娘。
女掌柜笑了笑,然后說道:“其實現在想來也不能算是賣,她們也是沒有辦法,在這里至少還有可以活的念想。”
“你呀。”祝平娘捧著茶杯,看著眼前這個樸素如同良家女子的掌柜。
若非是店鋪就在花月樓園區,從她的穿著和樣貌、談吐可看不出一丁點曾經清倌人的氣質。
祝平娘便問道:“妮子,你如今也閑下來了,可有想過,當初若是沒有進北桑城會不會好一些。”
女掌柜手指顫了一下,心道姐姐當真是一針見血。
果然,她不該將自己周身的環境摘的太為徹底嗎?可贖了身之后,的確想要換一個……與青樓完全不同的環境生活。
“這種事情……會隨著人的變化而不同,姐姐問我,我也不知該怎么與你說。”女掌柜的說道。
“說說看。”祝平娘饒有興趣。
“……”女掌柜沉默了一會兒,看了一眼徐長安,便嘆息。
為了祝姐姐的感情,她自爆一些事兒……便爆吧。
“我小時候一開始被丟到這兒,只想去死。”女掌柜莞爾:“小孩子嘛,總是不害怕死什么的。”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祝平娘嘖了一聲,指著女掌柜的臉:“你這妮子小時候膽子小的很,十天有九天哭鼻子,還能不怕死。”
“姐。”
女掌柜被揭了黑歷史,也不臉紅,只是端起茶杯遮住小半張臉,“只要心里難受了,找不到頭繩都可以大哭一場,也無關……我那時是不是害怕。”
“也對,哪個丫頭知道自己要入青樓,都膽大不起來。”祝平娘瞇著眼睛:“所以呢,后來怎么習慣了。”
女掌柜說道:“有時候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從遇到了您,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能活下來,都是因為眼前的姐姐。
在路上,總會有這樣一個人,如同海霧間的燈塔,可以為她找明方向。
“少來。”祝平娘啐了一聲:“說實話。”
“這是實話,只不過不是您想要聽的。”女掌柜輕輕嘆息,隨后撐著臉笑著:“我只想在北桑城活下來,什么方式都可以,什么代價都能接受,做夢都想入花月樓做角兒……那時候以為入了花月樓就可以穿好看的衣裳,吃好吃的東西,冬日可以 穿的暖暖的……而事實也是這樣。”
“姐姐可滿意了?”女掌柜說道。
“嗯。”祝平娘點頭。
女掌柜稍稍鼓起勇氣,牽住了面前祝平娘的手,小聲說道:“姐,其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要求,能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
祝平娘寵溺的看了她一眼,點頭:“說的是,活著就好……可我記得,你這丫頭以往可不是現在的頹廢模樣,曾經那個有上進心,為了學琴可以日夜不眠的妮子,去哪里了?”
“贖了身,還不許我偷個懶。”女掌柜撇了撇嘴。
“目標呢?就是因為你這個模樣,你家的丫頭才想要做什么清倌人。”祝平娘掐了一下她的手:“天底下,有你這樣做娘親的?”
雖說也是賣進勾欄的丫頭,被她要來做個養女,但是到底也是喚她一聲阿娘的。
“目標?”女掌柜笑了笑,認真的說道:“姐姐,您說的目標是什么?我不大明白。”
她語氣一頓。
“來我這兒吃茶的姐妹們總是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因為前方能走的路總是太多或太少,那么您說……我該有什么目標,還是說,姐姐覺得丫頭她想要做清倌人哪里不好。”
祝平娘沒有回應。
徐長安卻聽得津津有味,連茶杯中的茶水不經意喝干都沒有注意到。
他本以為只是普通的家常,卻不想……祝平娘和女掌柜之間的對話有一種莫名的韻味……那是他沒有見過的,是青樓繁華背后的東西。
徐長安最近也在想,所謂的目標是什么,所以他才總是覺得自己沒出息。
重視權利的人會往上爬,重視銀錢的人會去賺錢,重視女色的人會來青樓尋歡作樂,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目標,只是其內在的價值最終都是來自于自己的內心。
所以徐長安覺得,目標只要自己滿意就好,不存在有出息和沒有出息的說法。
比如云姑娘的目標是要個孩子,誰能說沒出息?
這就是很出息的,徐長安內心雖然覺得修行更好,卻也不會糾正她的想法。
徐長安認真的看著面前的女掌柜。
“姐姐。”女掌柜此時眼里只有祝平娘了,她輕聲說道:“我……不后悔跟著您,這就是最正確的。”
不后悔就是正確的道路。
她不后悔成為她手底下的姑娘,并且為之感到幸福。
所以,當自己女兒想要追求這一份幸福的時候,她并不會笑話她的天真。
若是能重活一世,讓她選擇成為一個普通人還是祝平娘手下的姑娘,她毫不猶豫會選擇后者。
“少肉麻了。”祝平娘啐了一聲,松開她的手,無奈的說道:“你這妮子,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了。”
“姐姐以往總說我沒出息,我成這樣便是怨您。”女掌柜瞇著眼睛,仿若回到了少女時期。
祝平娘聞言,嘴角抽了抽:“死丫頭,我還說過讓你多考慮考慮自己,別總想著我,你倒是聽啊。”
方才她聽見小姑娘說不缺錢,只是為了想要給她賺錢而進入青樓的時候,祝平娘就知道是這個妮子影響的。
“你都不缺銀子了,我還能缺?”祝平娘盯著她。
女掌柜看了一眼徐長安,有些耳熱,她站起身,貼在祝平娘耳邊小聲說道:“我沒想過姐姐想不想要。”
她只知道這些她不會給別人,只會給祝姑娘。
“妮子。”
“嗯?”
“你沒救 了。”
“姐姐說的是。”
女掌柜望著眼前的祝姑娘,歲月仿佛在她的面上沒有留下痕跡,她癡癡的看了一會兒,便覺得能被這樣完美的祝姑娘喜歡……真是小公子的福氣。
她表現的這樣好了,小公子能感受到姐姐的好嗎?
女掌柜蹙眉。
她覺得懸。
不親身經歷,永遠無法理解她為什么寧愿做一個青樓女子也要喜歡祝平娘。
這里畢竟是青樓,是煙花之所,如何才能讓徐長安體會到祝平娘對她的好和溫柔,這也是很重要的。
“畢竟……姐姐您總是遮遮掩掩的,分明關心我,卻還是一口一個死丫頭。”女掌柜輕輕嘆息:“您若是坦率一些,天底下怎么會有不喜歡您的人呢。”
祝平娘頭上起了幾個問號。
徐長安聞言,深以為然。
前輩也算是傲嬌角色?
仔細想想,她見面總是會言語調戲自己,但是從未出格過,而且自己惹了麻煩被她埋怨后,卻也會盡心的幫自己處理麻煩。
“臭丫頭。”祝平娘像是感覺到了徐長安的視線,咬牙切齒:“你說什么胡話呢。”
“祝姐姐。”女掌柜注視著她的眼睛:“您這一生有沒有什么一想起來就覺得自豪的事情。”
“我?”祝平娘想了想朝云宗上某個傻姑娘,笑著:“有,最自豪的……就是一塊靈石沒花,就把大名鼎鼎的隱仙、丹道宗師騙上了宗門,乖乖給我煉丹。”
徐長安:“……”
他不是傻子。
前輩這是在說他先生……是在說他先生吧。
隱仙?
丹道宗師?
一塊靈石沒花……
什么工具人。
徐長安想起了李知白那破舊的道袍和拮據的生活,眼角忍不住抽了幾下。
女掌柜也是一怔,雖然早知道祝平娘與仙門有聯系,不過她其實聽不太明白。
而祝平娘既然說了,也就沒指望瞞著徐長安,畢竟李知白身上那點特殊的地方就算她不說,以徐長安的聰穎多半也能猜到。
玩笑說完了,祝平娘卻安靜了下來,平靜的說道:“一生有沒有什么一想起來就覺得自豪的事情?不開玩笑的說,是有的。”
“什么。”女掌柜好奇的問。
“年少時,我喜歡上了一位傻姑娘。”祝平娘眨眨眼:“這算不算讓我自豪的事情?”
“自是算的。”女掌柜很是無語。
其實,至少七成的女子都在少女時期有喜歡過身邊的女性的,這并不值得驚訝。
但是。
但是您當著小公子的面說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而且,這個所謂的姑娘說的就是先前那個被您騙上山的什么隱仙吧。
徐長安在一旁直接傻眼。
喜歡?
哪種喜歡?
他沒想到,祝平娘會借著他人之口將這件事告訴自己。
敏銳的徐長安瞬間就感覺到了這里頭藏著多少麻煩,他現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他興許不該跟過來的,不跟過來就不會聽到這離譜的事情。
不過他也有慶幸,因為畢竟是曾經喜歡,現在可不一定了,而且……祝前輩最喜歡開玩笑了不是嗎。
女掌柜也很是無奈,但是她并沒有 因此就覺得祝平娘喜歡姑娘而不喜歡徐長安,她仍舊對于祝平娘對徐長安有好感這件事沒有任何的懷疑。
看到祝平娘鬢角的那朵小白花了嗎?
那插的角度、位置很是生澀,一看就不是精通妝術的女子所為,除了徐長安還能是誰?
所以她才會從一見面就對于徐長安和祝平娘之間如此的好奇。
“姐姐,您當著他……說這個不好吧。”女掌柜壓低了聲音。
“有什么不好。”祝平娘偏著頭:“開玩笑的,我那時候更傻,純的跟一朵小白花似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上她了,等明白過來之后……一切都晚了。”
人們總在不經意的年生。回首彼岸。縱然發現光景綿長。
“我可不想聽姐姐的情史。”女掌柜更無奈了,就是因為這樣不解風情,您才一直嫁不出去啊。
一旁的徐長安已經在想自己要不要捂住耳朵了。
遺憾?
他算是明白為什么今天通篇看見的都是黑白的暗示了……就是因為遺憾,所以才會有執念。
“你不想聽,我還不想說呢。”祝平娘伸手敲了敲女掌柜的腦袋,心想要不是暗示給徐長安聽,她可不會在小輩面前揭自己的短。
祝平娘白了女掌柜一眼,問道:“所以呢,你問我……是想說自己有什么一想起來就覺得自豪的事情?”
“成為姐姐手底下的姑娘。”女掌柜雖然覺得自己現在說這個不應景了,但是還是想要說出口:“哪怕再過五十年,只要想到曾經我通過了考核,成為姐姐樓里的姑娘,便抑制不住的自豪。”
既然這是她內心最熾熱、最自豪的事情,她又怎么會阻礙女兒成為祝平娘手下的姑娘呢?
徐長安垂著眼簾,在想祝平娘能夠被人這樣喜歡……她真是很好的人。
又覺得,原來秦師叔有這么多的情敵。
而祝平娘也明白她想要說什么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就這樣沒出息下去吧。”祝平娘說著,卻在想天底下很多事情和努力都沒有關系,就好像女掌柜的女兒其實并沒有學琴的天賦,想要成為她娘親那樣優秀的伶……會很難。
自己有空,便指點指點小丫頭吧,莫讓她走太多的彎路。
不過想是這樣想,她開口卻是一句:“再過五十年?再過五十年,你這妮子都入土了。”
說完,她自己面色都微微一變。
“是了,姐姐也是仙門。”女掌柜笑著:“到時候,姐姐會給我掃墓嗎?”
“少做美夢了,我可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