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姑娘站在屏風后,雙手絞在身前。
聽著祝平娘的話,她心想自家姐姐又來了。
祝平娘總喜歡詢問進入花月樓的姑娘們有什么愿望,幾乎每一個被她認可的女子都逃不過這個流程。
莫要誤會,祝平娘可不是什么老好人,會主動去幫姑娘們完成什么愿望。
她只是單純的問。
陸姑娘曾經有問過祝平娘為什么做……得到的答案讓她更加堅定自家姐姐是個“壞女人”的事實。
用祝平娘的話來說,花月樓的姑娘們回溯心愿這件事,本質上和訴說慘痛過往沒有分別,只不過一個是回憶苦痛,一個是寄托未來。
可大多數情況下,從青樓女子想要的東西就可以窺視到她的些許過去。
所以,別看祝平娘笑瞇瞇的詢問阿青愿望,實際上,這是在隱晦的、不著痕跡的讓她自己撕開傷疤一角。
于青樓的姑娘而言,曾經有關愛情、文學、有關于她們的一切心愿,都在一次次與恩客門對飲中消逝。
她們的美好心愿,隨著酒盅碰到一起,變成了破碎的聲音。
此時,還有什么比將她們的夢想再一次擺在眼前更殘忍的?
祝平娘如今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情。
所以陸姑娘完全能夠理解青蘿為什么不喜歡琴。
七弦琴,是柳青蘿尚未跌入萬枝樓之前,少時就學過的女子六藝。
曾經是她曾經喜歡的東西,想來少女懷春時,也曾期待過安定生活,期待在小橋流水,她撫琴給夫君聽吧。
可誰能想到,在跌入勾欄后,曾經隨身的琴藝,失去了那些高雅和少女懷春的美好,成為了能夠提高她身價的物件。
依靠著還算有幾分本事,有些許琴藝,所以沒有淪落到出賣皮相,撐到了被祝平娘看上,所以失去了花魁的名頭,變成了花月樓最普通的樂伶。
青蘿是幸運的。
可她的琴藝呢?
誠然,琴藝的存在保護了她的清白,可同時失去了什么東西、為什么不敢觸碰,便也只有青蘿一個人知曉。
所以,柳青蘿在贖身之后,再也沒有碰過她的七弦。
陸姑娘低著頭,看著自己赤紅色的繡花鞋,嘆息。
所以她才說,姐姐真是很殘忍的姑娘,是壞女人。
她以前不好說姐姐這樣做是對是錯,不過……如果青樓中的女子不能直面過去,便真的不會有未來。
嗯,如今的陸姑娘覺得姐姐是對的。
可不是她覺得自己被祝平娘欺負過,阿青也得一樣。
再說了,按照她的經驗,只要在花月樓生活超過三年,姑娘們心底的愿望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時候……祝平娘便會對比她們前后兩個愿望,然后炫耀自己的成果。
所以,陸姑娘在祝平娘問出口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在未來,祝平娘拉著她的手與她炫耀她將阿青從一開始消極的丫頭變成開朗的樣子了。
仔細想想,祝平娘也不全是在欺負人,畢竟知曉了姑娘家的愿望,就可以將她的愿望當做獎勵,更好的管理。
問題就是,并非所有姑娘的愿望都可以拿來當做獎勵或者動力的。
像是想要銀錢、物質的姑娘是最簡單的。
難一些的,有想要知道自己身世,或者其他困難的,祝平娘也會上手。
而有一些愿望,是祝平娘無法完成、也不愿意完成的,只會讓她頭疼。
陸姑娘心想自己曾經就是讓姐姐頭疼的那個。
她看向阿青。
不知道這個半妖出身的妮子,會有什么樣的愿望?
房間中,在祝平娘詢問之后,氣氛逐漸變得僵硬。
阿青聽了她的詢問后,低眉站在原地,雙手背在身后,沉思不已。
于是祝平娘很是疑惑。
她就是例行詢問,很少見過丫頭們會想這么久的。
一般會糾結這么長時間的……
有無欲無求,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妮子——
比如從小在花月樓長大的丫頭,多數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思考到最后,往往只會說“想要進花月樓給祝姐姐賺錢”這種讓祝平娘喜歡的不得了的答案。
除開這些,就只有心思太雜,想要的東西太多的姑娘。
因為想要的東西太多,因為知曉自己有可能給她們實現愿望,所以糾結,不知該選哪個說出口——
柳青蘿就是這樣的姑娘。
是的,柳青蘿當初從萬枝樓被她贖出來又帶進花月樓,那時候的柳青蘿想要的有很多。
可偏偏就是一個什么都想要的姑娘,反而學會了放手。
于是祝平娘經常會想,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有問題。
也許,自己去尼姑庵勸人戒欲會有奇效?
想多了。
她將視線重新放到呆滯的阿青身上。
阿青和青蘿一樣都是遭受了諸般苦難的,而在困難之中,自然會誕生許多的心愿,所以她覺得阿青會是后者——有很多心愿,正在挑選的那種。
于是祝平娘又耐心的等了一會。
直到阿青的莫名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她才忍不住問道:“阿青,你的心愿……需要想這么久?”
“啊。”
聽著祝平娘的話,阿青才好像忽然“驚醒”,歉意的對著祝平娘行禮。
“姐姐,我……走神了。”
“想什么呢?”祝平娘偏著頭:“是在想心愿吧,你的心愿需要糾結這么久?選一個目前為止最想要的就可以了。”
“心愿……”阿青搖搖頭,輕聲道:“祝姐姐,我也沒有在想什么心愿,只是您起了個頭……便憶起了許多過去的事兒,所以出神。”
“這樣?”
祝平娘愣了一下。
哦,原來還有第三種。
就是經歷過多的姑娘,在回憶過往時不會被心愿迷惑,反而會被記憶羈絆,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呢,別醉心你那些過往了,你的心愿呢,說給姐姐聽。”祝平娘追問。
“祝姐姐,原來您也會欺負人,難怪姑姑說,您總是殘忍的。”阿青紅著臉。
“我只是問你的心愿,我怎么就成壞女人了?”祝平娘裝傻,只是那心虛的模樣和語氣實在是瞞不過任何人。
“只是,祝姐姐,您覺得……這樣好嗎?”阿青姑娘語氣頓了一下,接著好像鼓起勇氣:“姐姐,您就沒有什么心愿嗎?”
“有啊。”祝平娘想也不想的說道:“在花月樓,我就是想要你們都好好的。”
身為祝平娘時,這就是她沒出息的答案了。
“……”阿青聞言,怔怔的看著祝平娘。
“怎么?你是不是在想姐姐我分明是仙門,怎么想法這么沒出息?”祝平娘笑著。
“一點點。”阿青姑娘點點頭,然后紅著臉:“不敢說您沒出息。”
“那是你眼界不夠,讓你們好好的 ……聽起來簡單,可實際上一點都不簡單。”
祝平娘嘆息,說道:“誰知道在這個大爭之世,虛假的平和還能持續多久?朝云和魔門的爭端、咱們人和妖之間的恩怨……罷了,說這些你也不懂。”
“朝云……魔門?”阿青偏著頭,淺綠色的眼睛眨了眨眼。
“姐姐說了你不懂的,別問。”祝平娘撇撇嘴:“我可是知曉的,你們這些丫頭里有不少替魔門說好話的,大逆不道,是非不分。”
阿青笑了笑,牽住祝平娘的手。
“姐姐莫要惱怒,她們替魔門說好話也有她們的道理吧,我聽黃丫頭說過……那些姐妹是在妖禍中,被魔門的娘娘們救過性命的。”
魔門的女修,在塵世里,多是被叫做“娘娘”。
而救命恩人,自然會說幾句好話。
“你們不懂,魔門的人沒規矩,的確有的修士心血來潮,可能會救你一命……但是,更多的還是邪修,是惡人。”祝平娘說道。
“那仙門的都是好人嗎?”阿青問。
祝平娘聞言,看了一眼阿青,接著說道。
“我知曉阿青你是仙門,有不少修士都看你不順眼……知曉你不喜歡仙門。”祝平娘安慰的摸了摸阿青的手指:“可姐姐會護著你的。”
“阿青自然是信您的。”阿青若有所思:“原來,仙門也不全是好人。”
“你們這些沒見識的丫頭,一個個腦子里怎么都這么簡單。”祝平娘呸了一聲:“在你們眼里,天底下是不是除了好人就是壞人?”
“不明白。”阿青搖頭。
“笨。”祝平娘露出些許寵愛的眼神,“姐姐我不好說仙門是不是都是好人,可……畢竟仙門有規矩,而魔門沒有規矩。”
對底層的女子而言,有規矩的人,總是比沒規矩的人可信一些的,不是嗎?
“規矩。”阿青明白了:“所以,不守規矩的仙門就是魔門。”
“……”祝平娘下意識想要反駁,可又不知該說什么,于是只能嘖了一聲,氣惱的說道:“好人壞人的,和你有什么關系?反正姐姐我是朝云的人,你就只能說我的好話,不許說魔門的。”
阿青:“……”
“愣著干什么,說,魔門的都是壞人。”祝平娘緊緊捏著阿青的手,看起來是她不說,她就要欺負人了。
阿青眼眸無奈,卻如了她的愿。
“魔門的女人都是壞女人……姐姐,您可滿意了?”
“滿意了……欸,你單獨將女子拿出來說做什么?”祝平娘不甚明白。
阿青笑了笑。
那自然是因為自己是壞女人,所以……日后可以理所當然的欺負人了,誰讓她是壞女人呢。
“傻丫頭,笑什么呢。”祝平娘攬著她的腰,隨后面色正經了一些。
如她所言的。
與魔門的爭端,與妖族的戰爭,無論是那一個先來,結果都是一樣的。
當前虛假的和平一觸既碎。
于是她的心愿是宏大的,她希望可以解決掉這些爭端,實現真正的太平長安。
這就是古今皆平的含義,是她名字的意義。
興許,這些妮子們每一句調侃意味的“平娘”,都是在提醒祝平娘,在災難面前,她能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呼出一口濁氣。
“祝姐姐,您在擔心什么。”阿青很是貼心的問:“是因為……最近咱們這兒多了許多仙門的緣故嗎?”
祝平娘看著她。
身為半妖,能夠 接受的東西總是避一般人多許多。
“阿青,你知不知曉……”
罷了。
祝平娘本來想要告訴她,如今的和平都是虛假的,北桑城作為朝云宗護山大陣的陣眼,一旦朝云宗和魔門發生戰爭,這里毫無疑問是最早被打擊的目標。
但是這種話當然不能和丫頭說,不然她害怕怎么辦?
于是祝平娘換了一個角度。
“阿青,你怕魔門嗎?”
“姐姐,阿青是半妖。”阿青如實說道:“聽聞,魔門那兒對半妖……還是不錯的?”
“不錯你個頭。”祝平娘鬧了,她捏著阿青的臉:“沒出息的玩意,魔門要的是半妖嗎?她們不過是一群替死鬼,一群馬前卒罷了,這點東西都看不清楚,你還當什么半妖。”
阿青:“……”
她揉了揉被搓紅的臉。
“姐姐,您說的這些阿青可不明白,不過……魔門的女人都使壞女人,這樣說……您能高興一些?”
“能。”祝平娘哼了一聲。
魔門的人因為整體勢弱,所以會使用一切能夠使用的力量,于是……不少的半妖就被他們收過去了。
可這種行為,和塵世里那些將半妖當做戰爭兵器的小國沒有分別。
若是這種利用都叫對半妖不錯,那她祝平娘這些年的行為算什么?
圣人嗎?
圣女,好聽一些。
“阿青,你可不許被魔門迷了眼。”祝平娘叮囑道。
“知曉了。”
“所以,你是不怕魔門的,對吧。”祝平娘看著她。
阿青想了想,平靜的說道。
“祝姐姐,我不怕魔門,但是怕不守規矩的人呢。”
“說對了。”祝平娘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忍不住抱著阿青就在她的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阿青,你可比長安聰穎多了,一下就知道姐姐想要說什么,會說我想聽的話。”
阿青呆呆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有些許濕潤。
等等,方才不是在說愿望嗎?
祝桐君……
她抽了抽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