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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厄運

  那群無賴夜里聚在香花橋喝老酒,顧植民硬著頭皮尋上門,小弟識得他是煙紙店伙計,上來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俠義心腸,見顧植民小小年紀單刀赴會,便喝住手下。顧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靜,他告訴老大,自己非為煙紙店而來,而是想講兩個三國故事。

  “哦?想當說客?有趣有趣,盡管講來,倒要看看儂是闞澤還是蔣干。”

  這句話給了顧植民莫大勇氣,他索性整頓衣裳,裝模作樣,將劉備伐吳、七擒孟獲的故事繪聲繪色講了一遍。老大笑瞇瞇的,卻是不響,幾個小弟虎視眈眈、青面獠牙盯著顧植民,將他額頭盯出一層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以免火燒連營的說辭講道出來。老大聽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錯,講得蠻有花頭①。”

  顧植民如釋重負,正欲松緩口氣,只聽咔嚓一聲,老大將碗擲個粉碎:“花頭有個卵用?!老子平生最敬關二爺,你倒來講劉玄德兵敗,拿我做壽頭②?!兄弟們,照死里揍這個癟三!”

  小弟們對三國毫無興致,酒酣耳熱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們惡狠狠殺上去,一個個好似長坂坡趙子龍,三下五除二就將顧植民放倒。顧植民還想爭辯,只聽耳邊風聲,一記重拳砸在太陽穴上。

  他耳邊一陣轟鳴,人像齊根砍倒的木頭咕咚栽倒在地,朦朦朧朧間,眼前掠過的又是那群飛舞升騰的鳥雀……

  那群鳥雀飛得愈發近了。

  它們先在眼前盤桓,仔細辨認,里頭有黃鸝,有葦鶯,有鷺鷥、有虎鶇,大大小小,熱熱鬧鬧,像在呼喚什么,然后又一忽沖上半空,朝遠處高樓大廈飛去。顧植民被它們吸引,它們天上飛,他在地上追。它們掠過江水,繞過鐘樓,飛到熙攘的大馬路上,然后一個俯沖,嘩啦啦涌進百貨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顧植民想跟進去,但一個穿洋裝銷售員伸出手,將他攔下來。

  “密斯脫,這里不是儂能進的地方。”

  顧植民一急,忽然睜開眼睛,只覺頭疼欲裂,原來剛才又在做夢。燈光昏黃,朦朦朧朧里,姐姐帶一抹絳色香氣,正面帶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顧植民肩膀,他偏頭望去,那雙手光滑細膩,未曾有半點皴裂,叫他心中不勝歡喜。

  “倷醒過來啦?”

  他吃了一嚇,猛地坐起來,一把抓住那雙手。對面“啊喲”驚叫,吵醒了他的幻夢,借著昏沉沉的煤油燈,竟看到眼前閃著幾個姐姐的面容——原來不是姐姐,是幾個陌生的年輕女子,他手里攥著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個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點點,還帶著稀碎的裂紋。

  顧植民講到這里,彈彈褲腿上的煙灰,小皮匠只聽得愣神,早忘記擦鞋的工作。

  “這倒是奇怪,那幾個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香花橋邊的一個評彈班子,我給流氓講三國,觸了他們霉頭,卻被這些女子聽得順耳,她們動了惻隱之心。等流氓散后,便把我抬進屋,救活過來,留我養傷。那些流氓放出風,不準老城廂的店鋪用我,她們便托人,把我介紹去三山會館旁一家茶館跑堂。”

  小皮匠嘆口氣:“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看來一段故事,講給不同人聽,效果卻有天壤之別。”

  “正是。一段好經,由不同人講也有可能念歪。我那個百鳥飛翔的夢境,看似美好,卻也是百轉千回。”

  “先生莫說笑,夢都是虛幻泡影,怎能還有百轉千回?”

  顧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夢便不是泡影。而且后來幸有高人點撥,我才明白那個夢卻有一段科學的解答。”

  這句話聽得小皮匠心頭發癢,本想拉個稀有客人,賺幾個銅鈿,聽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覺間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這位客人迷住,不聽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難寧。此時一雙鞋已經擦得錚明瓦亮,他眼珠一轉,連忙舉起鞋底望望。

  “啊呀,這鞋掌磨得厲害,我幫先生換一副上好的鞋掌。”

  顧植民笑笑,任由小皮匠脫下鞋子。

  “你是想聽解夢,還是想聽茶館里的故事?”

  “……這,”小皮匠眼珠又轉了幾轉,“還是從頭聽下來安心——茶館里都是貴客,我猜顧先生必定是在那里遇到了貴人。”

  “呵呵,恰恰相反,去茶館幫工,正是接連不斷厄運的開始。”

  顧植民當年做工的茶館在四馬路盡頭,賽馬場對面。比起老城廂,這里更多洋房。比起煙紙店,茶館也是另一個天地。每到夜間,閑來無事的太太小姐們便紛紛趕來,嗑瓜子聽說書,只是臺上不講三國,講的是新派小說玉梨魂。

  講書的臺柱子是位白面先生,藝名章玉骦,口齒伶俐,聲情并茂,比如說到梨娘因相思害病,遺書何夢霞做媒,真個是未發聲先動情,糾結悱惻,噫噫嚶嚶,聞者莫不哽咽嘆息。其中落淚最多者,往往是孫太太。

  孫太太二十二歲,是大豐商行孫老板新娶的妻子。也是顧植民最早熟絡的人。剛做跑堂時,他臉上還帶著淤青,活像烏眼雞,太太小姐躲著他,孫太太卻不嫌棄,還提醒他要好好浣衣洗澡,不然汗味重,會招客人心煩。

  “等老板發了工錢,你就買盅雪花膏,抹一點便噴香噴香,客人們歡喜你,才有賞錢。”

  一聽雪花膏,顧植民來了精神。孫太太用的香粉便有種清幽的香氣,像初夏的菡萏,緋緋粉粉,顧植民將嗅到的色彩與她一講。孫太太十分開心,打開坤包,拿出個小鐵樽,說這便是她用的雪花膏。

  顧植民只嗅到絲絲縷縷的香氣,與荷花的淡彩迥異,倒像是雪里臘梅的清冷黃色。他又把這個一講,孫太太更加訝異。

  “還以為你胡亂攀談,沒想到真的蠻靈!你手上拿的是夏士蓮雪花膏,但你聞到的荷花緋粉香,卻是我噴的林文煙香水!”

  孫太太一句話觸動顧植民心衷。太太們之間,秘密很多,但私房話亦不少,經孫太太幾番宣揚,顧植民聞香辨香的異能一傳十,十傳百,許多原非茶館的客人也跑來試驗。

  顧植民不光辨香,嘴巴也學得清甜起來。在太太們眼里,他操洋涇浜口若懸河的樣子簡直又靈又憨。一來二去,他與講書的章先生成了“茶館雙寶”。轉眼過了一個月,終于有位太太看顧植民靈光,嗑著瓜子許諾,要將他介紹給一位做化妝品生意的老板。

  “你這鼻子,能辨真貨假貨,真真靈光。”

  顧植民一聽,連忙道謝。太太也很爽快。

  “明日晚上,我便將那位老板帶來,儂有什么話,當面與他講!”

  顧植民激動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床,去裁縫鋪加急做了套新衣衫,待到午后,便按捺不住,動身往茶館去,誰知剛到茶館門口,便見一個長衫男人快步走來,看看招牌,拽住他問。

  “這悅心茶館,可否有個章玉骦?”

  “啊,章先生正是這里講書的頭牌。”

  長衫男人只是冷笑,回頭一聲吆喝,只見四圍八巷剎那間沖出一伙扛槍弄棒,殺氣騰騰的黑衣打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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