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植民臉裂開了。
他一邊思考配方哪里出了問題,一邊捂住傷口,疼得嘶嘶作響。徐小姐掩不住笑意,按他坐下,替他涂抹膏藥。
首次嘗試即失敗,顧植民毫不在意,繼續馬不停蹄收集各種民間古方。他們和日本人搶時間,趁著槍炮停息的空隙,走街串巷打聽,又尋到各處書齋書館,大海撈針般查找,徐小姐還發動閨蜜同學,從一些藏書家們府上借閱古籍。
收集到古方民法很快堆滿培福里33號。只是這些方子有些語焉不詳,有些記載混亂,宋北山和徐小姐篩選出能用的,再由顧植民帶著伙計工人們逐一嘗試,但不是效果不彰,就是適得其反。
顧植民嘆氣不已,徐小姐卻安慰道,若真是有奇效的方子,早就流傳開來,怎會隱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不見天日。
顧植民深以為然。細細想來,借鑒古方之法已行不通,只能多學多試,將理論與實踐相互結合,一邊鉆研草本醫書,一邊進行草本試驗。
然而新鮮草本不易得,小傅便要帶人去鄉下采藥,顧植民卻斷然拒絕,外面兵戈不停,鄉下路遠,恐生變故,還是安全為要。
正發愁時,屋里突然傳來“啪”的瓷碗摔碎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一陣孩童的嚶嚶啼哭,徐小姐擔心兒子,連忙推門進去,卻見顧炯為跌坐地上,正抹著眼淚抽泣,原來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碎了湯碗。
徐小姐摸摸兒子腦袋,尋來掃帚正要清掃,顧植民卻徑直走過來,蹲下身子,撿起地上的一個淡黃色小粒,那是灑落的湯底原料,已經烹煮得瞧不出原型。
他閉上雙眼,深深嗅聞一口,眼前的畫面更加清晰靈動,瞬息間,他便置身于大片湖泊里,湖邊生長著許多植物,浮水葉呈橢圓腎形,其上承載著一簇簇嬌嫩花朵,花瓣為矩圓披針形或披針形,紫紅色,萼片呈披針形,內面紫色,外面密生稍彎硬刺,十分獨特。
是芡實。顧植民確認完畢,又撿起另一小粒,瞬間,畫面里又疊現出成群的紅色果樹,果實近球形或梨形,深紅色,有淺色斑點。顧植民微微一笑,是山楂。
他撿起地上食材,一一出剩下辨認出剩下幾味,茯苓、麥芽、山藥、薏苡仁、雞茸、紅棗和白扁豆。
“一點兒沒錯。”
宋北山點點頭,這湯羹正是先前如意拿他練手的八珍羹,食材均購自藥鋪。顧植民聽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宋北山和徐小姐皆愕然地望向他,顧植民這才笑著搖搖頭原是他們想岔了,要想得到中草藥,卻不一定要到田間山野去采、去摘,中藥鋪里常年備著各類中草藥,濕的干的,應有盡有!
他碾碾手中芡實、山楂,這不正是從藥鋪里買來的現成草藥么!
徐小姐也笑起來,她算算賬,藥鋪的價格要比原計成本高上不少,不過非常時期,也顧不上許多了,研發拖延一日,損失就多上一籌,
顧植民和徐小姐盤算一番,報紙廣告早已停了,兩人將其他經營所需陳本刨除,備好所有現鈔,找到附近大小藥鋪,買空一半藥材,全部運回培福里,供宋北山研發。
宋北山如遇甘霖,一頭扎進了研發室,萃取、提純、試驗,每日忙得如同一只陀螺,如意心疼不已,每每盯著他按時吃飯休息,噓寒問暖,好不溫馨。
宋北山從這些草藥里獲得許多提出物,經過試驗,效果各異,清熱、解毒、消腫、消炎等等,不一而足。他又將這些原料搭配疊加,連同一些化學原料,試圖調配出效果最佳的潤膚霜,顧植民也發揮天賦,憑借辨香能力,分析各種材料的香味等級,完善配方。
就在培福里熱火朝天研究草本之時,陰云終于完全籠罩住這座東方巴黎。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上海市市長俞鴻鈞宣布上海淪陷。日本人扶植漢奸成立大道政府,還拉人組織商會,營造友好繁榮的假象。商會頭目們四處狐假虎威,耀武揚威,眾多本地大小商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不久,商會發來入會通知,號召百雀羚老板參會,顧植民拿起邀請函,看都不看便摔在桌上。
小傅憂心忡忡,既恨這些人賣國求榮,又擔心若應對不好,他們會對師父不利。他撿起邀請函,打開看完,臉色不由大變。
“怎么是他?!”
小傅滿臉氣憤:“上次在馬路邊遇見他,就曉得他不是好人,沒想到竟然去給日本人做了走狗,這不是當漢奸么?!”
“什么?!”
顧植民大吃一驚,他騰地站起來,奪過邀請函,一眼就掃到落款名字,正是“日中友好商會榮譽副會長許廣勝”。
原來這就是許廣勝變身“紳士”的捷徑!
顧植民痛心不已,憶起當初許廣勝當時向他發下宏愿,江湖兄弟要做大事業,有大成就,這才能讓翠翠姐看見、聽到,才知道他不是壽頭,不是孬種,是頂天立地好男兒!
許廣勝在殷盛元米號時便伙同流氓,收黑心錢,在夜里逡巡,專挑落單的抗議學生下手。顧植民曉得他那時便已生出心魔,走岔了路,沒想到這些年里更越走越歪,如今居然已經這樣毫無羞恥、不擇手段!
倘若翠翠姐在天上看著,不知會有多么心痛!
顧植民將邀請函攥得咯咯作響,心中真是悲憤交加。他想起童年和翠翠姐、許廣勝光著腳丫,在田埂無拘地奔跑,不由眼眶發紅,長嘆一聲,跌坐椅上。
他手上一松,邀請函滾落地上。
小傅望望紙團,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詢問該如何回應。顧植民擺擺手,讓他手書一封回函,稱病推辭。他雖只是個小小商人,但也有民族氣節,一不想為日本人站臺,二不想給日本人出力,所以絕無可能加入這所謂商會。
顧植民心知此事不會就這么過去,卻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翌日下午,顧植民正在研發室和宋北山忙碌,如意拉著哥哥,喘著粗氣找到他們,原來她剛從外面回來,見一伙人氣勢洶洶往這邊來,似乎是那勞什子商會的人。
顧植民連忙將小賈阿平叫來,低語一番,又將眾伙計們遣散出去。他則讓徐小姐在自己臉上涂涂抹抹,又讓小傅、如意等人緊急關閉所有門窗,另用報紙糊住窗戶玻璃,做出一副閉門鎖戶的躲避模樣。
偽裝剛成,一伙人便浩浩蕩蕩殺上門來,打頭是幾個中國商人,后頭跟著許多西裝男人,看似是日本商人,其實手間都有厚厚繭子,是常年拿槍的偽軍。
一行人到了培福里33號,見門戶緊閉,領頭之人冷笑一聲,招招手,示意手下上前敲門,將顧植民招呼出來。
砰砰砰,一雙大手砸在鐵門上,敲得人心里發慌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