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山，哥打丁宜附近的密林中，塔曼手握長矛，神情異常警惕，不時停下腳步觀察四周。
作為周圍數個村落最好的獵人，塔曼有著自己的生存之道。
——無論對捕獵地多么熟悉，永遠都不能對自然失去敬畏之心，否則災禍便將降臨。
依靠這句話，他無數次從危險中安然脫身，還收獲了不少獵物。
而那些大意的同伴，早已經長眠在這片廣闊的森林里，連尸體都無法找到。
赤腳踩在濕膩的泥土地面上，塔曼弓著身子，側耳傾聽周邊的動靜。
沙沙，是山間的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咚咚，是庫爾鳥的鳥喙敲擊樹干的聲音。
噠噠，是大樹頂部的雨水滴在落葉上的聲音。
全神貫注的塔曼一驚，這絕不是動物發出的聲音，而是金屬摩擦聲，他快速朝相反方向撲倒。
塔曼見過英國人和日本人的火槍，知道剛剛那聲來自武器上膛，但他并不太害怕，腳下的森林會為他提供庇護。
鉆進茂密的芭蕉樹叢，塔曼舉起滿是肌肉的胳膊，緊緊攥住長矛，黝黑的臉上閃過狠厲之色。
自然法則是殘酷的，在森林中，獵人與獵物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類社會也是如此。
正在塔曼準備朝敵人拋出長矛的時候，一只粗壯的手臂從樹叢中探出，緩緩伸向他的脖子。
手臂距離脖子越來越近，塔曼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暴露在外的皮膚瞬間寒毛直豎，這是一種來自動物的原始本能。
他身子一歪，試圖利用滾動脫離危險范圍，雖然這么做容易被地表的巖石和植物刺傷，但現在也顧不得太多了。
短短時間內，塔曼不僅想到了逃離的辦法，甚至抄起腰間的吹箭筒，試圖絕地反擊，不愧是“塔曼”。
不過神秘敵人沒有給塔曼機會，他剛要動作，那只手臂就重重砸到了他的脖頸處。
人的脖頸兩側分布了大量的迷走神經，受到打擊后會引發心率驟降和昏厥，塔曼只感覺脖子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突如其來的交手嚇得動物們四散，原本熱鬧的森林變得一片寂靜，過了許久，有人用英語小聲說了一句。
“見鬼，差點就讓這家伙跑了。”
歸有光鉆出樹叢，看著昏迷不醒的目標啐了口吐沫，又對旁邊的小特務比了個手勢。
小特務們一擁而上將塔曼牢牢捆住，至于長矛和吹箭筒，自然也全部收走。
清理完現場痕跡，復原好折斷的植被，歸有光一行人迅速消失。
不速之客離開，被嚇走的動物們一一出現，寂靜的森林重新恢復了生機，鳥鳴蟲叫聲再次響起。
太陽西下，夜幕低垂，某個隱蔽的山洞內升起了一團篝火。
歸有光瞥了瞥地上的塔曼，走過去用腳踢了對方兩下，用英文讓翻譯轉述自己的話。
“告訴他不要再裝暈了，他的心跳聲，我在淡馬錫都能聽到。”
翻譯憋住笑，當即用馬來語重復了一遍。
塔曼知道自己露餡了，只得睜開眼睛看著一眾特務，他的眼神充滿野性，就像一頭受傷的孤狼。
歸有光見狀走上前，重重一腳踢在對方小腹上，而后對翻譯使了個眼色。
“問他，日本人來了之后，這附近有沒有人失蹤，失蹤的地點在哪。”
翻譯點點頭，嘰里咕嚕說了一大段話，塔曼扭過頭，表現的十分抗拒。
這種人，特務們見多了，別看現在不配合，挨頓揍就老實了。
“給這家伙長長記性。”
歸有光擺擺手讓小特務自由行動，這個級別的目標，還輪不到他親自動手。
對付普通人，什么刑訊手段都用不著，拳打腳踢就夠了。
小特務獰笑著圍了上去，塔曼很快發出慘叫。
可惜這里位置偏僻，方圓幾公里都沒有人煙，除了動物，沒人會聽見叫聲。
半個小時后，歸有光看看手表抬起手，小特務立刻停止動作。
塔曼這會已經不成人樣，嘴唇不斷翕動說著什么，翻譯彎腰聽了一會，向歸有光做了匯報。
“隊長，他說有片區域很危險，有五六個獵戶在此失蹤。”
根據翻譯的描述，可疑地點是塊小盆地，四周有幾座低矮的山峰圍繞。
此地原先再正常不過，常有獵人出沒，但自從日本人占領哥打丁宜，那里就成了吃人的魔窟，很多人一去不歸。
歸有光取來地圖，命令塔曼說出可疑地點的名字，并在圖上指出位置，如此他們便不用跟蹤日進丸貨輪。
結果塔曼只回了句本德拉姆，然后就一臉茫然地搖起了頭。
作為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文盲，他連字都不認識，更別說復雜的軍事地圖了。
聽完翻譯的解釋，歸有光一拍腦袋，連忙趴在圖上細細尋找。
但找了半天，這幅由英國人繪制的地圖根本沒有本德拉姆這個地方。
歸有光再問，得到的結果差點讓他斃了塔曼，原來本德拉姆是土著語，英文名是什么，沒人知道。
好消息是，利用塔曼提到的河流、山峰作為參照物，歸有光找到了9400部隊可能駐扎的區域。
壞消息是，可疑區域的面積高達數百平方公里，單靠人力，想要找到日本人恐怕要花上十年的時間。
歸有光總覺得塔曼沒有說實話，他眼珠一瞪，沖著塔曼大聲罵道。
“本德拉姆是不是你編造的地名，你在騙我，給我繼續揍！”
趁著翻譯轉述時，歸有光認真觀察起目標的面部表情和神態變化。
塔曼不明所以，只能徒勞地喊著自己沒說謊，如此又被揍了十多分鐘，直到他奄奄一息，小特務才停手。
“現在能說實話了嗎？可疑地點究竟在什么地方？”翻譯陰沉著臉。
“我沒有騙你們，請相信我。”塔曼喘著粗氣，痛哭流涕。
小特務靠到歸有光耳旁，小聲嘀咕：“隊長，看來是真的，要不要我帶弟兄們去找一找？”
歸有光沒有回應，抬腳走到塔曼面前蹲下，一把揪起對方的頭發，冷哼道。
“我知道你來自哪個村莊，那個小女孩是你的妹妹吧，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老實交待，不然.”
塔曼知道自己今天必死無疑，篤信叢林生存法則的他干脆不再反抗，躺在地上喃喃自語。
“我沒有說謊，沒有說謊，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家人。”
歸有光站了起來，朝手下點點頭，既然沒有了利用價值，那就給對方一個痛快。
至于帶著塔曼去尋找目標地點，這不現實，進入了叢林，作為地頭蛇的塔曼有一百種辦法逃脫。
歸有光走出山洞等了片刻，小特務們從洞里魚貫而出，一行人在黑暗中向著柔佛河入海口方向移動。
途中，歸有光不停研究地圖，他發現可疑區域雖然大，但流經的柔佛河一級支流只有四條。
而具備通航條件，能讓日進丸駛入的支流，更是只有兩條，一個計劃在歸有光腦海中形成。
打定了主意，他點出兩人返回新山，將這里的情況通報給鄔春陽，自己帶著剩下的人前往可疑區域“守株待兔”。
途中，藤蔓交織的叢林伸手不見五指，腐爛植被之下是樹坑、洞穴形成的天然陷阱，稍有不慎就會受傷。
但在原始森林行軍，最大的困難不是繞過陷阱，也不是辨別方向，更不是兇猛的野獸，而是無處不在的動物與昆蟲。
歸有光帶隊走了數小時，一個小特務覺得后背瘙癢，于是停下伸手撓了撓。
隨行軍醫撩起對方的衣服，打開裝有紅色鏡片的手電，圍觀的人湊過來看了一眼，全部倒吸了口涼氣。
數條山螞蟥死死咬住小特務的皮膚，原本細小的螞蟥，已然膨脹成拇指粗細。
軍醫面不改色，掏出鹽粉撒在山螞蟥身上，待其自然脫落，又擰開水壺做了簡單的沖洗。
隊伍繼續前進，行進中有人陷進腐葉堆里動彈不得，有人的軍靴內爬入了毒蟲，可謂是狀況不斷。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時分，眼看即將抵達可疑區域邊緣，眾人借助第一縷陽光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數十米高的印度橡樹垂下無數細長黑影，仔細看去，那些黑影赫然是一條條山螞蟥。
它們懸掛在半空中扭動身軀，等待著溫度合適的宿主靠近。
歸有光暗罵一聲，與其在這個鬼地方走上一夜，他寧愿在戰場上跟日本人拼命，起碼這樣不會稀里糊涂的被吸干鮮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有人出聲提醒：“隊長，瘴氣來了。”
遠處，一股似霧非霧，似煙非煙的白色氣體快速蔓延，隔著很遠就能聞到淡淡的臭雞蛋味，這是硫化氫。
特務們趕緊戴上防毒面具，霧氣飄過，濾罐發出沉重的嘶鳴聲，瞬間進入超負荷工作狀態。
眾人不得不繞行到地勢較高的印度橡樹下躲避瘴氣，每走一步都會驚起成團的蚊蟲，引得罵聲一片。
一個小特務低頭走著，身前突然撞到了一人，他正要張嘴罵人，卻發現對方的模樣很陌生，身后還跟著十多個衣衫襤褸的“野人”。
電光火石間，察覺到情況不對的雙方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雖然這些“野人”的武器破破爛爛，可特務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場面陷入了僵持。
樹梢的螞蟥就像是收到了什么信號，一只接一只挪動到人群上方。
歸有光只聽到啪嗒一聲，脖頸處就多了位“客人”，悶熱的防毒面具中，一滴冷汗從他的額頭慢慢滲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