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金陵路，穿著旗袍的女郎和衣冠楚楚的先生們走過永安百貨，櫥窗里陳列著從髪國進口的珠寶與絲巾，午后的陽光照在櫥窗玻璃上反射出片片光暈。
街頭上電車叮鈴作響，黃包車夫在路邊吆喝拉客，紅頭阿三舉起警棍，將來自豫省的難民或者乞丐驅離。
在這里，戰爭似乎已經成了一個遙遠的詞匯，日本人、白人招搖過市，民國人卑躬屈膝，跟戰前沒任何區別。
某間咖啡店內，兩名男子坐在角落，手里端著咖啡杯，嘴里小聲交談著，眼睛不時掃向周圍。
“老陳，副座的意思是由滬上區負責此次計劃，你們要想辦法離間李施群與日本人的關系，具體怎么做，你來決定。”
“離間李施群和日本人？計劃什么時候啟動？”
“昨天我跟蹤目標從金陵回了滬上，行動隨時都可以開始，金陵方面會同步進行。”
“太好了，說實話，老子早就想弄死那個王巴蛋了！”
軍統滬上區區長陳恭澍用拳頭輕輕砸了下桌面，咬著牙說出了這句話，坐在他對面的正是歸有光，此時的大光頭戴著假發和金絲眼鏡，活像個斯文敗類。
這幾年，滬上區刺殺了不少日偽高層，比如勾結日本人的法國捕房政治部華籍督察程海濤，76號第三行動隊隊長趙剛義，青幫頭目張嘯林、俞葉封，偽滬上市長傅筱庵等。
與此同時，以李施群為首的76號漢奸也跟滬上區交火了多次，殺害了不少滬上區特工，其中有很多跟隨陳恭澍多年的老弟兄。
所以提起李施群，陳恭澍就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飲其血，見他這個反應，歸有光眉頭一皺，用調羹敲了敲瓷碟。
“老陳，冷靜。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會建議總部更換行動負責人。”
陳恭澍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恢復清明，隨即與歸有光商量起細節，確保行動萬無一失。
對于李施群跟日本人的矛盾，陳恭澍了若指掌，故而提出的方案頗具可行性，像是76號警衛大隊長吳四寶曾敲詐過日本商行，此事稍加操作就能狠狠坑上李施群一回。
兩人邊喝邊聊，一點點完善著計劃，就在接頭即將結束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了槍聲。
五分鐘前。
李施群帶著一個摩登女郎走進了距離咖啡店數百米遠的永安百貨，剛一進門，女郎就松開李施群的胳膊直奔著珠寶柜臺而去。
“老易，老易，你快來。”
女郎看著柜臺里的寶石眼睛放光，又轉頭朝身后招招手，喊出了李施群行走花叢時用的假名，神情異常雀躍。
李施群不慌不忙來到對方身邊，很有派頭地對售貨員點點頭：“將你們最好的珠寶拿出來。”
丁默邨最近在謀求調任金陵，基本不理會76號的事務，現在的76號是李施群當家，手里有權有槍，說起話來就是硬氣。
售貨員微微頷首，伸手取出一個珠寶盒并打開，黑色的絲絨墊布上赫然放著一枚鴿子蛋大小的鉆戒，看得女郎目眩神迷，久久不能回神。
“先生，太太，這是阿非利加洲去年發現的最大鉆石，由荷蘭最好的匠人制作完成。”售貨員保持微笑，為兩人介紹了鉆戒的來歷。
最大和最好兩個詞，不僅證明了鉆戒的難得，也從側面說明了鉆戒價值不菲。
李施群腦門滲出了一滴冷汗，他雖然不缺錢，可為了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學生一擲千金，他也心疼啊。
心里思考著脫身的辦法，李施群表面上依舊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示意女郎試試戒指大小。
得到了允許，女郎迫不及待的接過鉆戒戴到手上，還故意將手伸到李施群眼前晃了晃，蔥白的手指配上閃耀的鉆石著實有些誘人。
李施群咽咽口水，一邊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邊詢問售貨員鉆戒的價格，買不買不重要，但體面是不能丟的。
售貨員見對方的反應，以為來了位豪客，當即拿出價格標牌放到兩人面前，上面是一長串的數字。
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價格，李施群很想給這個可惡的奸商老頭一槍，可惜永安百貨的背后股東是日本權貴，76號惹不起。
他強壓下怒火擠出一絲笑容，深情的對女郎說道：“鉆石戴在你的手上很漂亮，若是喜歡就買了，我先去趟便所。”
說著，李施群回頭給保鏢發了個暗號，暗示對方趕緊來接自己，準備尿遁溜之大吉。
但在轉頭的瞬間，他發現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快步靠近，而且右手全都放在衣兜里，眼中還帶著殺意。
干了這么久的漢奸和特務，李施群立刻察覺到了危險，他來不及招呼女郎，拔腿就往門外跑去。
那一男一女見狀面色大變，掏出手槍對準李施群的背影悍然開槍，幾聲響槍過后，這座久負盛名的百貨商店內一片混亂。
令人遺憾的是，或許是倉促動手，幾發子彈都沒有打中，李施群撥開人群沖出大門，朝著路邊的司機大喊快走！
司機下意識拉開車門，李施群一個箭步鉆進車內趴到后座，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非常絲滑。
“吱”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鳴聲，雪佛蘭轎車原地躥出去老遠，沖入車流之中迅速消失，巡邏的紅頭阿三也湊起了熱鬧，鼓著腮幫吹響警笛。
車內，暫時脫離了危險的李施群面色鐵青，對心腹下達了命令。
“封鎖永安百貨方圓三公里的道路，所有民宅，商鋪，旅館要一一檢查，涉事區域人員只準進不準出，給我把人找出來。”
說著，他想起軍統的滲透能力，又補充了一句。
“再通知日本滬上憲兵隊，就說我們要搜查反日分子，請求他們給予配合，日本人開設的商行，醫院和軍事設施也要清查。”
封鎖滬上鬧市區，這必然會搞得滿城風雨，但李施群顧不得這些了，不把刺客找出來，他寢食難安。
不久前吳四寶和紀大為在歌舞廳遇刺，現在他又被人打黑槍，如果讓刺客跑掉，76號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下完命令，李施群松了口氣，被刺殺也不全是壞處，起碼他不用為那一長串數字而煩惱了，這也算是成功躲過一劫。
槍聲響起的同時，歸有光跟其他顧客一樣抱頭鉆到了桌下，等到外面的混亂差不多平息，他悄悄對陳恭澍使了個眼色，兩人分頭往不同方向走去。
混在奔逃的人群里，歸有光暗自猜測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開槍的又是誰。
目前的滬上猶如暴風眼中心，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涌動，國府，日本人，西北，乃至英美都在此地擁有大量情報人員。
但英美情報機關以搜集情報為主，不會跟日本人直接交手，軍統這邊也沒有相關行動，中統滬上區更是快整體投降日偽了，難道開槍的是地下黨？
歸有光腦子里想著，腳下卻是不慢，當他準備離開金陵路時，卻聽到迎面走來的兩個行人的對話。
“這幫狗特務比日本人還霸道，憑什么不準咱們出去，你曉得伐，鬼子在南洋吃了老大的虧，我看76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好了，好了，趕緊回去吧，免得被特務盯上。”
行人匆匆走遠，歸有光很自然的轉了個彎進入了一條弄堂，接頭前他就考慮過遇到突發事件，為此制訂了多條撤退通道。
滬上的弄堂四通八達，只要沒有河流阻隔，短時間內76號很難徹底封鎖周圍交通，他必須趕在敵人反應過來之前盡快脫離事發區域。
十幾分鐘后，歸有光看在遠處的哨卡面色凝重，情況跟他想的不一樣，76號的封鎖速度太快了。
隨便找了家小餐館坐下，歸有光點了些飯菜，以現在的情勢，跑肯定是跑不了了，不如抓緊時間補充體力，思考如何撤離。
根據經驗，最遲晚上八點，敵人便會展開大規模搜查，因為那時大部分住戶都在家中，搜查的效率最高。
歸有光瞄了眼手表，下午三點一刻，也就是說，他只還有不到五個小時的時間。
既然不能走，那就只能藏了，附近倒是有個安全屋，但住在安全屋真的能躲過盤查嗎，歸有光心里搖了搖頭。
要是遇到大規模搜查，去安全屋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問題是現在封鎖范圍很小，盤查力度肯定非常大。
一旦敵人詢問安全屋周圍住戶，作為生面孔的他會立刻暴露，同理去旅館以及藏在店鋪內也不行，那等于自投羅網，不能把日本人和漢奸想的太蠢。
想了想，歸有光幾下吃完飯菜，再次鉆入弄堂之中，七拐八拐來到一條臭水溝邊。
他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這邊，掏出配槍用衣角擦掉指紋，毫不猶豫地將槍扔進了渾濁的臭水里。
如今這種情況，帶槍比不帶槍更危險，他的行動能力再強，也不能跟整個76號相比。
做完這些，歸有光順手從某個住戶家中借了一套舊衣服，臨走前還留了幾張鈔票，以免戶主報警。
只要有錢拿，普通人一般不會多事，若是遇到漢奸非要向日偽告發，那只能算他倒霉。
等歸有光重新回到馬路上，已經完全換了副面孔，他在路邊轉了幾圈，徑直走向一個日本巡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