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開門見山。“你是華陰人,對華陰的情況熟悉嗎?”
劉協一邊說著,一邊鋪開地圖。
這是鐘繇等人最近幾天的辛勤成果。
鐘繇不僅書法好,繪圖技術也相當不錯,地圖精美,宛如藝術品。
楊修心情興奮,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正準備指點江山,一看地圖,頓時氣短了三分。
“陛下,這是……誰的手筆?”
“鐘元常。”
楊修的心情有點復雜。
雖然他降尊紆貴,對鐘繇的態度有所改善,可他并不清楚天子如此信任鐘繇,居然讓他去查看華陰的地形,繪成輿圖。
排兵布陣、行軍作戰以輿圖為本,絕非隨便一個人都可以接觸的。
從天子稱呼鐘繇的語氣來看,他對鐘繇也非常滿意。
這就有點尷尬了。
見楊修不說話,劉協不得不輕叩案幾,提醒楊修。
楊修回過神來,自知失態,連忙說道:“此圖甚佳,甚佳。”
劉協瞅瞅楊修,將地圖推到他的面前。“你看看有哪些需要修改或者補充的地方。”
“唯!”楊修被劉協那一眼看得心虛,不敢多嘴,收斂心思,仔細查看。
劉協靜靜地打量著楊修。
鐘繇等人繪制的地圖,他已經看過很多遍,知道鐘繇很用心,有抓住這次機會的積極意識。
不管他最后會不會留在朝廷。
但楊修與鐘繇不同。
鐘繇人到中年,依然沉淪下僚,自然會珍惜每一個機會。
楊修少年得志,又自負其材,又沒有實踐經驗,能否如鐘繇一般沉下心來做事,是要打個問號的。
職場打拼多年,這樣的新手他看得太多了。那還是有專業知識的人才,像楊修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貴公子,他不敢抱太高的期望。
用華陰的地形來考校楊修,就是不希望他輸得太難看。
不看僧面看佛面,總要給楊彪留幾分面子。
楊修看完地圖,思索片刻。“陛下……是打算據險而守嗎?”
劉協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按照他的要求,鐘繇在地圖上標注的地點都是利于防守的地形,楊修看出這一點并不難。
楊彪對他的整體方略一清二楚,更是重要的執行者,楊修聽到一些消息也不足為奇。
“恕臣直言,能不能守住,恐怕不在陛下,而是楊定、董承。”楊修一手挽袖,一手在地圖上點了點頭。“從他們眼下的位置來看,都不利于堅守。一旦接敵,多則三五日,少則一兩日,必然潰敗。”
劉協暗自點頭。
楊修說中了要害。
就地形而言,御營地處官道南側的黃土塬上,居高臨下,只要禁軍不慫,楊奉增援及時,守住陣地并不難。
楊定、董承就不好說了。
楊定的大營在西岳廟,緊鄰官道,地勢平坦開闊,無險可守。
董承的大營在渭河邊,大片的漫灘地,一馬平川。
一旦李傕、郭汜來攻,除了面對面的野戰,不會有其他的可能。
“你有什么建議?”
“可命楊定退守集靈宮,董承后撤五里,與御營成犄角之勢。”
楊修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地圖解釋。
集靈宮就是西岳廟的原址,在華山腳下,建于漢武帝時期,后因祭祀不便,這才遷往現址。集靈宮雖破敗不如從前,卻還有一些建筑可用。萬一形勢不利,還可以退入華山堅守。
集靈宮東側就是黃酸水(今柳葉河),水從華山深處流出,沒有被截斷的可能,可以保障用水安全。
理論上說,只要有足夠的糧食,楊定想守多久守多久。
董承駐扎在渭水邊,原本是控制渭水渡口,防范李傕從馮翊而來。但渭水并不寬闊,入冬之后流量大減,幾乎處處可渡,控制渡口的意義不大,反倒有被分割包圍的可能。
與其如此,不如靠近御營,互相支撐。
楊修建議董承進駐平舒城。
平舒城是座小城,在渭水南岸,官道之北。附近有魏國所建的古長城,地勢頗高,稍作整修就可以當作防守陣地。
劉協點頭,對楊修的建議表示贊許。
畢竟是本地人,楊修對附近地形的了解遠遠超過鐘繇幾日來的探訪,雖說不上多么高明,卻也中規中矩,沒有明顯的破綻。
這一點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楊修居然是個很務實的人。
或許這和弘農楊氏的家風有關。
“你做些準備,屆時向楊定、董承解說。”
楊修心中歡喜,躬身施禮,隨即又覺得丟臉。
這么一點小事,值得開心嗎?
咨詢了楊修之后,劉協召集三公九卿議事。
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司空張喜坐在御案兩側,太常王絳、光祿勛鄧泉等人在稍遠處落座,鐘繇等侍中、侍郎則圍坐四周,有的沒有坐席,索性拱手而立。
雖不是莊嚴肅穆的大殿,但群臣神色凝重,隱隱還是透出一絲朝堂上應有的凜然。
得知張濟復叛,李傕、郭汜即將來攻,穩健如楊彪、士孫瑞也不免憂心忡忡。
禁軍的訓練在加強,精氣神的確有所改變,可是要形成戰斗力還需要時間。兵力有限,軍械不足,要面對以兇殘著稱的西涼軍,沒人敢說自己有把握戰而勝之。
一旦戰敗,會是什么結果,每個人都能想象得到。
當務之急,最好的方案不是迎戰,而是迅速離開。
但段煨、張濟擋在前面,他們無路可走。
大臣們惶惶不安,神色各異。
劉協也緊張,但他本著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還算沉得住氣,沒有亂了陣腳。
與做二十幾年的傀儡相比,戰死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向死而生,輸了是天意,萬一勝了,那就是歷史轉折的開始。
劉協的平靜落在大臣們的眼光就成了難得的從容,妥妥的雄主氣質。
這些天,無數人看著劉協習武演陣,不免有諸多猜測,私下里的議論也不少。如今與劉協近距離相見,越發覺得劉協沉穩,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泱泱氣度,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感染。
有明君如此,又有什么困難不可克服?
天子年方十五,都能如此鎮定,我等身為大臣,又豈能慌作一團?
朝會的氣氛就像一潭水,扔進一塊巨石,激起無數波瀾后,又漸漸恢復了平靜。
劉協輕輕咳嗽了一聲,看向楊彪。“楊公,你先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