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為天下先,敢為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無論結局是好還是壞,都是一定要給這個天下來一點響的,可以說,都不是凡人。
法正即是如此,不論今天的辯論誰勝誰敗,作為一個敢在天子,在諸公面前高呼孔老二如何如何的狂生,卻是注定要名垂青史了。
這特么也就是在東漢,他要是敢在宋明清說這話,怕不是出門就要被人給打死。
當然這也跟他的出身有關,法正事實上從來也不是一個正統的儒生,他爺爺法真是東漢時有名的讖緯大師,也就是一個大神棍,但是他們法家吧……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姓法,祖傳的學問其實頗有些類似于法家,曾祖法雄是東漢時有名的刑獄高手。
比不得陽翟郭氏,但也算是世代兩千石了,要知道法家這玩意本來就稀少,所以這法家至少在法家中也算得上一號人物,原本時空中他還幫著劉備搞過蜀科。
儒與法,本來就有點不那么對付,漢朝其余的天子大部分都是儒皮法骨,好不容易遇到個對儒家學說嗤之以鼻的君主,又遇到了這么好的機會,這法正也確實又是個膽大包天,野心勃勃之徒,一個沒忍住,就在這滿朝文武的面前狠狠地刷了一下臉。
一句話,就把對面所有的文化人都給得罪了,甚至就連他自己的這一方陣營之中,絕大多數的新科進士也對他投以了一個敬而遠之的眼神,稍微,坐得離他都遠了一點。
當然,真正能混上高位,管理過民生,在朝堂中充當看客的諸公倒是公允得多,大家都只覺得這個法正的膽子著實是大,卻是并沒有什么原則被冒犯的感覺,包括作為孔子直系后代的孔融,也僅僅只是皺起了眉,對著法正一陣陣的搖頭苦笑。
甚至實際上已經是當朝法家之代表,位列與九卿之一的曹操頭號心腹郭嘉還對這法正面露贊許之色,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身份尷尬,處境艱難,卻也同樣是搖頭苦笑不已。
這還沒完,就見法正繼續侃侃而談道:“昔年,姜太公被封于齊,正是靠姜太公以王權大力發展工商末業,才最終使得齊國成為強國,當年管仲管相國,也同樣是靠著總一鹽鐵,捅山川之利,才使得官用富饒,民不困乏,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可見,鹽鐵專營實乃是富國強兵之法,爾等反對此策,可是認為管仲乃是無德之人么?”
好家伙,滿朝文武直接就是好家伙,前面的話或許還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這句,那就是真正的誅心之言了。
誰都知道,管寧乃是管仲的后人,而鹽鐵專營這個制度吧,事實上也確實是從管仲的政策變化而來的。
你說這樣不德,那就是在說管仲無德,你說管仲無德,這算不算辱罵祖宗?是不是就是不孝?卻是氣得管寧臉都綠了。
劉協都忍不住想給這法正點個贊了。
有膽魄,有辯才,有學識,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一流人才啊。
眼見這場辯論會真的要越走越偏了,卻是曹操終于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年輕人心高氣傲是好事兒,但這等大逆不道之話也是此時能說的么?今日天子讓爾等來是要聽治國之策的,不是真的讓你們來吵架的,如此上綱上線的話,還輪不著你們討論,說些實際的吧。”
不站出來不行了,再不站出來,他自己辛辛苦苦征辟的大名士就要跟法正撕逼了,這嗑要這么嘮下去,跟村里婦女吵架已經沒有本質區別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
對面是個以前在劉璋手下干過的小縣令,自己這個是天下名士的天花板,這倆人若是拼個同歸于盡,曹操哭都沒地方哭去。
好在這法正雖然狂,卻畢竟不是個瘋子,眼見著曹操都親自下場發話了,立馬見好就收,可是不敢再把曹操給懟回去。
而管寧,被懟了個灰頭土臉之后也不知道是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還是害怕再被哪個初生牛犢給胡攪蠻纏了,亦或者干脆就是對進入實操階段的論述一竅不通,說多錯多,卻也是干脆板板整整的跪坐在一旁,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了。
法正倒是很開心,今天他臉露得大了。
見狀,還是糜竺接過了話題,同樣也是頗有些黑臉地道:“各位,天子要的是實操,是實干,是切實能解決問題的方法,這些引經據典的廢話,還是不要再說得好,諸位還是不要再跑題了。”
“鹽鐵專營有利,也有弊,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其實任何的政策都是如此,咱們作為后人,還是以史為鑒,揚長避短吧,那些鹽鐵專營之弊,真的是解決不了的么?”
“鹽鐵論,我自小反復看過也有數十遍了,此策之優,可以說是顯而易見的,漢武帝正是憑此策才能驅逐匈奴,同時,此法也能抑制豪強兼并土地,發展成尾大不掉的社會毒瘤,最后,便是遇有大災大疫之時,朝廷可以控制市場上商品的物價,這樣的三點好處,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當然,對于專營之弊,咱們也不妨直言,總得來看,這個鹽鐵專營之弊最主要的也是三點,第一,是質此價高,由于官僚機構相對臃腫,冗員,所以效率一定更加低下,同樣的商品,由朝廷專賣幾乎一定比民間自由買賣來得貴。”
“第二,是不合時宜,或者說是無法做到因地制宜,比如同樣是鹽,豫州賣十文錢就很合理,但是青州如果也賣十文,這就很不合理,況且全國的商品統一成一個或是幾個標準,根本無法滿足全國市場的差異需求。”
“第三,是官商不分,商人成為官僚,官僚成為商人,一旦貪官污吏橫行,百姓必被百倍盤剝,甚至是進而影響朝廷決策。”
“咱們不妨一個一個來,難道這些弊病真的都是沒有辦法解決的么?”
糜竺的這個段位,就明顯是高出來不少了,一席話說完,就把話題從要不要恢復鹽鐵專營,引導向要如何恢復鹽鐵專營的上面來了,而且說的確實都是干貨。
卻見一老頭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說道:“諸位公卿,陛下,老朽乃是北海郡的山民,青年時也曾做過三十幾年的縣吏,這次特意從荊州乘快馬趕來,骨頭架子都快被顛散了,就是為了向圣天子,以及滿朝諸公陳述青州民情,既然諸賢已經提到了管仲、齊桓公,能不能也允許我來說句話呢?”
荀悅道:“請諸老來,就是為了讓我們真正的了解民間實情的,老先生還請暢所欲言。”
老頭點頭道:“是啊,是啊,老朽已經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說話做事,自然也就沒了那么多的顧慮,那我就直言了。”
“剛才,糜使君的話,我也聽懂了,你所說的鹽鐵專營之弊,你說了三條,但其實歸根到底,都是同一回事兒,即官吏腐敗,懶政,對吧?只需由朝廷制定嚴苛的,詳細的條陳,精簡行政機構,并且堅決地執行下去,嚴查貪腐問題,這三條弊病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對不?可是敢問諸公,這真的是做得到的事情么?”
“可是老朽當小吏當了幾十年,服侍過十幾位大人了,深知一個道理,這政策啊,從諸公手中剛指定出來的時候大多其實都是良策,可是一旦頒行天下,卻反而大多都是惡政了。”
“老朽來的時候,有大人問過老朽這樣一句話,說老朽活了七十余載,什么時候生活的是最好的?老朽是想了又想,最后發現,往往是這朝堂陷入內斗,外戚專權的時候,咱們過的才是最好的,因為朝中諸公忙于爭權奪利,沒心思搭理我們,少頒行一些所謂的惠民之策,或者說是少頒布一些政策,俺們的日子過得就能好一些。”
“俺們青州位于海、岱之間,自古便產鹽、銅、鐵、魚,但是土地卻多有貧瘠,光靠種地,是不足以養活全家老小的,唯有做末業以糊口。”
“以前俺們鄉也有一個豪強,農閑之時,就會雇傭俺們這些村民為其冶鐵曬鹽,所雇租客足有幾千人之多,當然后來,他被黃巾給殺了,全家都死光了。你說他有沒有做過逼良為奴之事?有啊,他手上有一百多名奴婢,哪個以前不是良人?可俺們幾千人,都是靠他的雇傭,這才能在前朝繁重稅賦之下勉強茍活。”
糜竺聞言皺眉道:“老人家,鹽鐵專營之后,一樣是要做事的,一樣是要雇傭你們在農閑之時做工,一樣是管飯,給工錢的。”
“是啊,是啊,一樣是給工錢的,可是你們能給多少呢?你說給十錢一天,到了俺們百姓的手里,變成一錢一天又能如何呢?以前給豪強做工,他給得少了,俺們就不干,就歇著,可是給朝廷做工,便是一文不予,難道俺們還能拒絕不成么?”
“就算本朝圣天子仁德愛民,英明神武,使得吏治清明,那,以后呢?我聽聞有些豪強,因為冶鐵,或使宗族,或役囚徒,甚至是逼良為奴,多的時候能夠雇傭數萬人,數萬人聚攏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鄉鎮,他們本就冶鐵,因此也有武器,有鎧甲,天下大事俺們百姓也不是不懂,這些年天下大亂,為禍者不就是這些人么?”
“然而給豪強做奴為婢,尚可有口飽飯來吃,逼迫得急了,尚有匹夫之怒,血濺五步,那些豪強還要靠俺們這些黔首做工,總不會餓著俺們,逢年過節,還會多給一些賞賜,可是官營的作坊呢?”
話落,卻是老頭身側的另一個老頭開口道:“巧了,老朽正是鄭國人,年輕時,在鄭國的官營冶鐵廠還做過工,這豪強所經營的作坊,拿我等黔首當做牲畜,當做財產,但既然是牲畜財產,總會憂心你會不會累壞了,餓死了,這官營的作坊,就是真拿我等黔首當人,既然是人,這餓死了,累死了,與這官營管事又有何相干呢?淪為私婢尤可活,淪為官婢,則生死難料啊。”
青州那個老頭聞言苦笑了一聲,而后卻是朝著劉協顫顫巍巍地大禮跪拜,口中高呼道:“俺知道天子是英明雄主,也知道如今天下未定,九州破碎,更知道這鹽鐵專營之法,乃是富國強兵之法,天子行此法則數年之內一統天下,中興大漢指日可待。”
“俺們百姓,知道什么叫王朝霸業,也知道什么叫萬國來朝,但是這一切,跟我們這些黔首貧民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山河破碎也好,中興也罷,這豪強聚攏一萬人也罷十萬人也好,他是不是聽服王化,有沒有以下克上,這跟俺們又有什么關系?俺們所關注的只有活著,只有一日兩餐啊!”
“老朽倚老賣老說一句取死的話,都說漢武帝雄才大略,然而所謂驅匈奴于漠北,楊國威于塞外,這與百姓到底有什么相干?作為代價,天下戶籍人口減半,百姓生子輒殺,陛下知道什么是生子輒殺么?諸公知道什么是生子輒殺么?”
“你們當然知道,但你們所知道的,只是史書上的四個字而已,但老夫知道,老夫年輕時也曾親手殺死我自己的嬰孩,因為稅賦太重,俺們實在是交不起了,要么殺死剛出生的嬰孩,要么殺死老弱的父母,要么就只能全家一起餓死!”
“所以老朽斗膽問一句,劉徹,他到底算是哪門子的明君!算是哪門子的雄主?天子今日欲行鹽鐵專營之策,欲復漢武之故法,又算是哪門子的雄主,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