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窩子外面,天空中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又一次飄起了比指甲蓋還大一圈的冰涼雪花。
同樣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張頭已經帶著那幾位戰士給他們準備好了用來趕路的大騾子。
「給你們每人都準備了一匹大騾子」
老張頭一邊給這些騾子身上捆綁著貨物一邊囑咐道,「你們小兄弟四個,一定要保證傷員的安全,保證物資的安全。」
「是!」作為代理班長的田小虎立正敬禮干脆的給出了回應。
「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老張頭回頭看向了趙金戈。
后者思索片刻,從懷里摸出了一團紅布遞給了田小虎,無比認真的囑咐道,「小虎,咱們的旗子在,游擊第一隊就在,無論如何,你要活下來,也要帶著他們活下來。」
田小虎愣了一下,鄭重的接過那一角隊旗揣進懷里,朝著趙金戈再次敬了個禮。
「出發吧」
老張頭說著,親自將一盞煤油燈遞給了田小虎,同時嘴里也繼續問道,「你們誰來趕車?」
「我!我來吧!」
胡八指搶著說道,人卻跑到不遠處的樹窩子里,用手悶子在鍋底使勁兒蹭了蹭,隨后又仔細的把漆黑的鍋底灰抹在了那匹大白騾子的眼睛附近。
「這大白騾子白天的時候怕光」
胡八指一邊忙活一邊頗為老道的解釋道,「給他眼睛周圍抹點黑,等白天就看的能更清楚一些。」
聞言,趙家兄弟倒是各自對視了一眼,似乎他們也知道這法子,只是沒想到胡八指也知道。
不多時,那倆傷員被抬上了大白騾子拉著的爬犁,此時這爬犁上已經鋪好了厚厚的一層松針,松針之上還鋪著一層草簾子。
等這倆傷員躺好之后,戰士們又給他們蓋上了一條破破爛爛,補丁套著補丁的棉被。這棉被里,還被硬塞進去幾個裝滿了熱水的鬼子水壺。
除了這倆傷員,這爬犁上還放了半扇凍得梆硬的騾子排骨和兩條肥碩的騾子腿,以及繳獲的半數棉服棉鞋以及鬼子背包。
最后把這些東西用兩條鬼子的防水帳篷布和一塊破破爛爛的白床單緊緊的蓋住扎緊,胡八指也踩上滑雪板,牽住了大白騾子的韁繩。
衛燃和趙金玉以及田小虎同樣踩上了各自的滑雪板,每人牽著一匹騾子。
他們的騾子背上,全都馱著木頭貨架,貨架上要么綁著成捆的各式步槍和僅有的兩支并不好用的歪把子,要么是用鬼子的背包裝著的各種彈藥。
甚至,就連之前趙金戈口口聲聲說讓衛燃教教他們怎么用的擲彈筒和所有的擲榴彈,以及滿滿兩大飯盒不久前才熬出來的騾子油都在騾子背上掛著。
沒有過多的耽擱和交流,四人排成一條線離開了這片藏在密林里的營地,在夜色中牽著騾子一步步的走進了風雪之中。
「下次再見著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老張頭站在風雪中一邊吧嗒著旱煙袋一邊說道,只不過,他的語氣里卻并沒有任何的不舍,反而滿是輕松。
「希望是把鬼子趕跑之后吧」趙金戈笑了笑,他那張滿是凍瘡的臉上,也不由的浮現出了一絲絲像是在妄想般的期待。
「班長,咱們要去的地方有多遠?」
紛飛的大雪中,腳踩滑雪板,任由騾子拽著自己前進的趙金玉帶著一絲絲的興奮問道,「咱們今晚能不能回來?咱們大部隊有多少人啊?有一萬」
「閉嘴!」
走在最前面的抗聯戰士田小虎低聲呵斥道,「再問東問西就回去!」
「不就是個代理班長嘛,神氣什么」
趙金玉不服不忿的小聲嘀咕道,
他確實不服,他比田小虎要大了好幾歲,而且他哥還是「官兒」最大的隊長。
他本來以為,就算自己做不上這代理班長,那也是衛大哥或者胡大哥來補這個「缺兒」,至少不會讓這么個「弟弟」壓在自己頭上。
「這一路上要過好幾個大掌盤子的山頭兒,你是生怕咱們這點槍不夠孝敬他們的?」田小虎沒好氣的問道。
「我」
「閉嘴!」
年輕的田小虎再次呵斥了一句,隨后也抖動韁繩,催促著那匹大騾子加快了腳步。
「憋再吱聲了」
胡八指湊到趙金玉的身后低聲說道,「這一片都是曹大掌柜的地盤,被他抓著,咱們一個都別想活,弄不好還得連累你哥他們。」
聞言,趙金玉張了張嘴,又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木頭槍盒,最終點點頭老實了下來。
在越來越大的雪花里,一行人身后的一切最終被黑暗徹底吞噬,回頭望去,能看到的也只剩下了銀亮的雪地和呼嚎的寒風中夾雜的雪花。
「先停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田小虎突兀的喊停了隊伍,踩著滑雪板靈活的轉身滑到了衛燃的身前,格外客氣的說道,「衛大哥,幫忙看看沈大哥他們的情況吧,前面就是狼槽子溝了,進了狼槽子溝咱們就不能停了,要連著跑上大半宿才能出去。」
「為啥不能停?」趙金玉忍不住問道。
「狼槽子溝這名字不是白叫的」
開口回答這個問題的卻是胡八指,「這地方從入夏開始就是大水泡子遍地,等入冬開始上凍,從下第一場雪開始,狼群就會把獵物趕到這條山谷里,圍著它們,讓獵物活活凍死在這里面。
等到了寒冬臘月找不到食兒的時候,這頭狼啊,就會帶著狼群過來,把凍死在這里的獵物刨出來吃了,一直吃到來年開春,就跟狼群的食槽子似的。
這個時候誰要是敢打這里的主意,這周圍的幾窩子狼非得拼了老命不行。」
「咱們有槍還怕這個?」趙金玉拍了拍腰間的盒子跑說道。
「曹大掌盤子的局和狼槽子溝就隔著兩道山梁」
田小虎看了眼忙著給爬犁上的傷員檢查情況的衛燃,壓低了聲音說道,「這邊一開槍,狼會不會嚇跑不知道,曹大掌盤子肯定領著他的人趕過來把咱們留下來喂狼。」
「原來躲在這兒了」胡八指忍不住嘀咕道。
沒等趙金玉繼續問,田小虎換了個人問道,「衛大哥,他們倆的情況怎么樣?」
「問題不大」
衛燃頓了頓額外補充道,「我是說,情況沒有惡化,但是也沒有好轉。」
「那咱們等下就跑快點,等穿過這狼槽子溝再找地方休息。」田小虎松了口氣做出了安排。
「咱們要走多久才能到?」衛燃一邊重新給那倆傷員蓋嚴實一邊問道,「我是說趕到目的地」。
「要是這雪一直這么下這么大,我估摸著等到明個后半夜就能趕到。」
「那就快點走吧」
衛燃說著,已經從馬背上抽出一支鬼子的三八大蓋,隨后又從麻袋包里抽出了一支鬼子刺刀裝在了槍口上。
見狀,田小虎有樣學樣,把自己背著的馬四環換成了更適合拼刺的三八大蓋,并且同樣裝上了刺刀。
「你們這是要干啥?」趙金玉不明所以的問道。
「萬一被狼盯上,不能開槍就只能靠拼刺了。」田小虎理所當然的解釋道。
「早知道有這一茬,俺當初就帶上俺的弓箭了。」
胡八指一邊忍不住咂咂嘴,一邊和趙金玉一起,各自給他們肩上背著的三 八大蓋裝上了刺刀。
一切準備就緒,田小虎這才點燃了出發前老班長交給他的那盞煤油燈,并且將亮度調整到了最大,把它掛在了他那匹騾子的脖子上。
這說是進了狼槽子溝,可實際上卻并沒有進入谷底,反而沿著半山腰位置的一條被積雪掩埋的羊腸小徑,安靜卻又迅速的走著。
可任憑他們做好了準備,不久之后,伴隨著一陣低沉難聽的狼嚎,周圍的密林里也多了些時不時一閃而過的影子。近乎下意識的,四人全都跟著提高了警惕。
「鐺!」
恰在此時,田小虎卻那頭騾子的貨架邊緣摸出了半塊也就一角披薩大的破鑼碎片,一手拎著這片破鑼的掛繩,讓它和另一只手拎著的步槍刺刀發生碰撞,發出了一聲嘶啞的敲擊聲。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做出了約定,這一聲動靜過后,周圍的那些影子似乎也恢復了些許難得的理智。
見他們仍舊沒有散去,眾人也不敢放松警惕,紛紛跟著田小虎一起抖動韁繩加快了速度,后者也時不時的用刺刀敲一下那片破鑼片。
在這越來越難以維持的平衡中,周圍那些黑影離著他們越來越近,那四匹騾子也愈發的躁動不安,田小虎敲擊破鑼片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隊尾,眼瞅著狼群離著衛燃越來越近,胡八指突兀的打開了之前繳獲下來分給他的手電筒。
頓時,一道明亮的光柱對準了衛燃身后已經弓起腰的那頭狼。
這突然出現的強光頓時把那頭狼嚇了一跳,也把周圍即將完成合圍的狼群嚇了一跳,并且不約而同的把包圍圈散開了許多。
「點火」
田小虎說著,已經從爬犁上抽出了一支火把。見狀,其余人也紛紛抽出了火把。
這火把基本上就是一根帶有松明子的樹杈,用作燃燒的松明部分綁著一層泡過油的破布以及一圈松樹枝。
很快,四人分別點燃了火把,隨著火苗的蒸騰和寒風的吹拂,那些松樹枝也迸濺出大量的火星并且擴散到了周圍。
在這火苗和彌漫出的炭火氣味刺激之下,周圍的狼群愈發冷靜了一些,雙方也重新回到了某種意義上的僵持關系。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幾支火把堅持不了多久。不是火把的燃燒時間不夠久,而是那些狼對火的恐懼維持不了多久。
也正因如此,大家全都扯緊了韁繩,催促著那四匹大騾子加快了腳步。倒是胡八指,卻在這個時候坐在了爬犁上,并且將他的火把別在了爬犁的另一邊。
緊接著,他又從他的麻袋包里翻出了一顆麻雷子。
這所謂的麻雷子可不是竄天猴兒那種兒童玩具,至少胡八指手里的那些,每一個都有40毫米榴彈大小。
衛燃幾乎毫不懷疑,這玩意兒只要丟進漿糊里滾一圈再去鐵砂子里滾一圈最后用廢紙破布裹上一圈,幾乎就是一顆簡易手榴彈!
「麻雷子的動靜說不定比開槍的聲音還大呢」衛燃忍不住提醒道。
「我知道」
胡八指說著,已經抽出他的解食刀,小心翼翼的挖掉了麻雷子尾部的封泥,順手扯下一塊樺樹皮胡亂團了團,松松垮垮的封住了底兒。
根本沒有停頓,他便將這顆麻雷子遞給了衛燃。
后者接過麻雷子同樣沒有停頓,湊到火把上引燃炮捻順手丟向了身后。
「嗵!」
一聲并不算大,甚至都不算爆炸的爆炸中,那顆麻雷子化作東北大呲花,猛的噴出一大團火焰和一朵微型蘑菇云。
這動靜果不其然把周圍的狼群嚇的一陣哀嚎,撒丫子便跑向了遠處。
「還有幾個?」衛燃笑著問道。
「9個」胡八指拍了拍腳邊的麻袋包。
「省著點用,還有回來呢。」衛燃好心提醒了一句。
「狼怕火藥味兒,一時半刻的不敢過來。」
胡八指頗為自信的解釋道,他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知道怎么和這些畜生打交道。
接下來的一段路,仍在后面尾隨的狼群消停了許多也謹慎了許多,相應的,衛燃等人的速度也跟著加快了許多,身體自然也就愈發的疲憊——即便他們踩著滑雪板并且被騾子拽著走。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們四人的狗皮帽子都因為呼吸時帶出的水蒸汽結出大片的冰霜的時候,當胡八指在大約半個多小時前丟出了最后一顆只會呲花的麻雷子之后,這天色也終于亮了。
可是,已經在身后尾隨了一路的狼群也終于因為胡八指再也丟不出大呲花給它們欣賞而失去了耐性。
「準備!」
衛燃招呼了一聲,雙手端著三八大蓋對準了即將撲過來的狼群。他已經看出來了,這支狼群其實一直在等,等他們走到這個狼槽子溝的最后,需要往上爬坡的時候,這才是他們的狩獵場。
「嗷——嗚!」
伴隨著身后方向傳來的一聲低沉狼嚎,一連三只狼一起撲向了衛燃!
「噗!」
衛燃一個突刺準確的將刺刀捅進了撲向自己脖子的那頭狼的胸口里。
都沒等他抽出刺刀,第二只狼已經撲上來,以近乎撞擊的方式將他撲倒在地,睜開血盆大嘴咬向了他的脖子!
見狀,衛燃立刻取出抗日大刀橫在了脖頸處!
「鐺!」
在讓人牙酸的敲擊聲中,這頭狼狠狠的咬在了刀身上!
根本沒等它松口慘叫,衛燃已經猛的扯動刀身的同時用力往前一推,直接將這頭狼的下巴劃開,順便斬斷了它的舌頭!
不等抗日大刀徹底抽出來,他便將其收回金屬本子,隨后用手逐漸攥住了這頭狼的嘴筒子,一個翻身騎在了它的身上,對準它柔軟卻干癟的肚子一屁股坐下去,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上面。
然而,不等他解決險些咬穿自己脖子的這頭狼,第三只狼卻撲向了他身旁的騾子!
或許自始至終,體型更大的騾子才是他們的目標!
「噗!」
讓衛燃沒想到的是,都沒等那頭狼得逞,那匹大騾子竟然突然尥了蹶子,一蹄子狠狠的踹在那頭狼的肚子上,將其給蹬出去老遠,近乎打著轉狠狠的撞在了一棵白樺樹上!
「咚!」
沉悶的撞擊聲中,那棵白樺樹上積攢的降雪簌簌而下,衛燃終于騰出姿勢,雙手抱住狼頭用力一扳一扥扭斷了它的脖子。
「砰!」
都沒等他松開狼的脖子,山梁的另一邊卻突兀的傳來了一聲槍響!
緊跟著,無論是被嚇了一跳的人還是同樣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跑的狼群,全都聽到了一聲來自女人的驚呼!
「嗷——嗚!」
在一聲略顯不甘的狼嚎過后,跟了他們一宿的狼群霎那間四散奔逃消失在了茫茫飛雪之中。
也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剛剛被狼用爪子撓出了三道見血的抓痕。
再看其余人,胡八指好整以暇,他的手里分別握著一根滑雪杖,腳邊卻躺著一頭仍在抽搐的狼,那頭狼的胸口,還戳著一把鬼子刺刀。
趙金玉此時卻和田小虎背靠背站著,他們的手里,分別端著一支三八大蓋,不過看他們的樣子以及刺刀上的積雪,似乎剛剛并沒有狼圍攻他們。
「剛剛你們聽見了嗎?」胡八指低聲問道。
「聽見了」
田小虎說著,已經吹滅了騾子上掛著的油燈,隨后又從騾子背上扯下一條補丁套著補丁的白色粗布罩住了體型最大的騾子。
見狀,衛燃三人立刻有樣學樣,各自在他們的騾子身上找到了粗布白床單披在了騾子身上。
「剛剛好像有個娘們兒喊了一嗓子」趙金玉不太確定的低聲說道。
「是有」
衛燃說話間已經把騾子栓到了一棵白樺樹的樹杈上,和胡八指異口同聲的說道,「你們等著,我(俺)去看看。」
「不行,你們等著,我去看看。」田小虎和趙金玉同樣異口同聲的說道。
「你們倆就別去了」
衛燃低聲說道,「班長,只有你認識路,你出了事兒我們就只能回去了。」
不等田小虎開口,更不等趙金玉開口,衛燃繼續說道,「趙老弟,你可得保護好班長和傷員。」
說完,衛燃已經重新戴好了手悶子,握住滑雪杖,和胡八指不分先后的爬向了山梁子頂的方向。
「班長,咱們怎么辦?」趙金玉說話間已經拔出了腰間的盒子炮。
憂心忡忡的看了眼衛燃的背影,田小虎低聲說道,「頂上火,然后躲好。」
稍作停頓,田小虎又補充了一句,「趙大哥,如果如果我光榮了」
「說啥呢!」趙金玉慌了一下。
「聽我說完」
田小虎說道,「如果我光榮了,一定把我懷里的旗子拿走,那旗子在,游擊第一隊就在,還有信,我懷里有隊長寫給趙軍長的信,一定要保護好它。」
「我」
「除了趙軍長,誰都不能看那封信,這是命令!」田小虎嚴肅的低聲說道。
「是!」趙金玉認真的給出了承諾,像個真正的抗聯戰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