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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5金栗郡(中)

  沈棠手指輕敲著茶桌,微微闔眸沉思。

  “當真是親眼所見?”說著又從袖中摸出一枚碎銀推出去,神色誠懇,“唉,大兄弟不知道,小女子家中父母膝下僅有一女,打拼一輩子的糧鋪家業無子繼承,族中耆老覬覦,想強迫父母過繼他的幼孫。你說這世上哪有這道理的?家業不給親女給旁人吃絕戶?耆老還帶族人上門相逼,小女子非常需要做成這一單生意,好叫他們看看……”

  茶客是個男子。

  他并不覺得耆老做法有什么不對。

  嘴上沒說,面上卻流露出真實想法。

  不待他開口,沈棠便將自己搬了出來,俏臉滿是慍怒不甘之色,咬牙道:“如今的國主都是女子,若是照著耆老的意思,是不是國主也要給自己過繼一個弟弟禪位?”

  茶客一聽這話就變了臉色,忙擺手說道:“不可妄議圣人,你是不要命了嗎?”

  他的反應略有些過激。

  沈棠不解地道:“聽聞國主性情寬和溫良,哪里會因為議論這兩句就奪人性命?再說了,小女子也沒有哪個字不恭敬啊。”

  茶客見周遭無人看過來,松了口氣,抓緊手中碎銀才有幾分安全感:“……唉,你一個外鄉人懂什么……能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我確實親眼看到陰鬼從墓地爬出,提著引路冥燈,撒著紙錢去的郡府糧庫。在腳下這地界,你可不要說什么國主,那人……”

  說著又左右環顧,湊近沈棠低語。

  “聽說那人佛口蛇心,跟以前那些昏君沒什么不同,背地里殺人更多。”沈棠陸續給了茶客七八塊碎銀子,分量足夠他家幾口吃好久,他看沈棠的眼神多了幾分熱切。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費點口水說些人人知曉的東西,劃算。

  沈棠面上笑容一滯,做了偽裝的朝臣紛紛彎腰喝茶,恨不得將臉埋進粗陋茶盞。

  “佛口蛇心?不曾聽聞啊……”

  她承認,自己背地里殺人是殺了不少,但她敢拍著胸脯說每一顆人頭都落得有理有據。亂世有亂世的規矩,以前干過什么事情她不追究,可康國建立還玩那一套土皇帝的“潛規則”,她將人腦袋打飛有什么錯嗎?居然將她跟那些垃圾作比較,太侮辱人了!

  茶客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樣。

  嘆息道:“那是她慣會做面子。”

  沈棠點頭如搗蒜,仿佛真的受教了。

  她在茶客兩眼放光之下,又推出一枚碎銀。有好事的官員一邊看熱鬧,一邊在內心掐指算沈棠給了對方多少碎銀。倉部司郎中跟同僚咬耳朵:“這得有七八兩了吧?”

  滿朝上下,誰不知國主有多摳?

  盡管這些年沒拖過百官俸祿,但也沒聽說她給誰一文錢的賞賜,甚至此前巡察全國的日常零花,還是跟褚相寧相幾個要的。

  這則八卦來源可靠。

  提供消息的官吏就在現場,聽得真切。

  祈相嘆氣解荷包:不是主上宴請?

  你買單,我請客,怎么不算宴請?非得宴請一方掏錢嗎?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窮得一文錢都沒有……我真的很好奇,含章究竟透支我多少錢……這都第三年了吧?

  祈相道:臣手頭也緊啊。

  國主嘖道:誰讓你養這么多貓?

  之后的對話,那名官吏不敢繼續聽了。

  但這事兒卻傳開了。

  朝臣們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這事兒,怎能少了御史臺?

  有個愣頭青站了出來。

  需知,貓奴府上開銷如流水。

  也幸虧祈善有個會管家的女兒。祈妙一邊在醫署上值學醫,一邊操持府上中饋,賬目才不至于月月赤字。當然,赤字也不怕,因為祈元良這廝會挪用眾神會的預算平賬。

  這事兒,一直是個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一群重臣知道里頭貓膩,但外人不知道。這個御史臺愣頭青私下算過,發現祈相每年花在百來只貓兒身上的錢,竟是俸祿十倍!

  御史臺一向都是風聞奏事。

  愣頭青便將祈善奏了。

  懷疑祈善有貪污受賄的嫌疑!

  滿朝文武支支吾吾,祈善本人也錯愕。

  那天,御史大夫顧池咳嗽震天響。

  隨著那一則八卦傳揚開來的,除了沈棠的摳和窮,還有她跟祈相、跟戶部尚書荀貞之間的關系猜測。從對話分析,國主這么摳門是因為她將錢都給了荀尚書,沒錢了就跟祈相借,祈相自個兒俸祿養不起那么多貓……

  所以問題來了——

  這仨究竟什么關系???

  再加上國主對那位御史大夫的縱容,朝堂上的一唱一和,默契得仿佛心有靈犀。褚相好女紅,有目擊者看到褚相的東西出現在了國主身上……國主還曾留宿白將軍……

  饒是百官見多識廣,也覺得很亂。

  膳部司郎中湊過來分享八卦,不過他沒膽量直接開口,自家國主那耳朵比狗還要靈敏,手指沾著茶水在桌上寫:“有個傳聞,據說主上這輩子就為一個男人花過錢。”

  同桌同僚眼睛一亮。

  “誰?”

  膳部司郎中道:“褚相啊。”

  “花了多少?”

  “三兩!”

  幾人暗暗吸了口涼氣。

  有膽大的還偷偷去看褚曜的臉色。

  褚曜的精力卻不在這些人身上,他如今的身份是沈棠身邊的賬房先生,好奇湊近問茶客:“慣會做面子?這話從何說起?”

  他一直見不得別人說沈棠壞話。

  眸中也帶了淡淡冷意。

  茶客卻未發覺。

  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褚曜掏出的錢,一邊忙不迭搶過來,一邊打開話茬子往外倒。

  “本地官署抓了、殺了多少人?記得就在半年前,牛二家的瘋女人發病,上街說圣人是淫亂朝堂才活該生不出兒子,隔天那人就被割了腦袋掛城門口,肚子被打開,胞宮掛在外面,渾身赤裸……唉,那一幕想想都要做好幾宿噩夢。”茶客一副不忍回憶之色。

  瞬間,驛站安靜了下來。

  原先的竊竊私語都消失個干凈,緩了兩息,又陸陸續續冒頭,怕被茶客發現端倪。

  沈棠垂下眼皮:“還有呢?”

  茶客喝了一口茶潤潤喉。

  繼續指點道:“念在女君也有難處,是非要在金栗郡收糧做生意了,也看在你們如此誠懇的份上,我就多透露一些。本地商戶想要做生意,就得去借官債……不借官債,就別想在這片地界做生意!官債,你們知道什么叫官債吧?今兒是碰見我,要是旁人,嘖嘖,掏出金子,人家都不一定跟你們說幾句實話呢。”

  憤聲道:“人家國主就靠官債斂財!”

  驛站又安靜了一瞬。

  茶客反應過來。

  環顧左右,卻見眾人神色如常地說說笑笑,無人注意這邊角落。剛才是他的幻覺?

  沈棠好奇道:“官債斂財?”

  茶客問:“你沒聽過官債?”

  沈棠搖了搖頭。

  她這次真沒有撒謊,確實不知。

  茶客給她指點迷津:“所謂官債,便是當官往外放的債!一般都是道上規矩,九出十三歸。商戶做生意便去找當官的借本金,拿錢去做生意,賺了錢再連本帶利息給人。”

  沈棠一聽這個流程便懂了八九分。

  嘴上仍要問個清楚:“這,有一事不解。既然是商戶做生意,手上怎會沒錢?”

  九出十三歸,這不是高利貸嗎?

  沈棠手指摩挲著茶盞,眼底泛起殺意。

  茶客聞言,當即哂笑出聲:“理是這么一個理,但女君是生意人,生意人做事兒不能這么死板。官債,明面上是借債,背地里卻是找一門靠山。你不去借官債,身后沒有靠山,生意還想做安穩?你手上一批貨往外送,人家關關卡著你,借名目罰錢!扣物!脫你皮!”

  驛站又詭異安靜一瞬。

  沈棠摩挲茶盞的動作頓下來。

  茶客繼續嘲諷道:“早幾年世道亂的時候,外出走商雖有被劫掠的風險,但至少沒這么多門道。唉,如今啊,路上是沒幾個土匪了,人家都改頭換面往官署鉆嘍……”

  沈棠抓住茶盞,抿唇不語。

  茶客誤以為她以前在深閨不懂這些門道,看在碎銀的份上勸了一句:“女君,做生意跟做人一樣都是一門學問。你若想將這單生意做漂亮,讓族中耆老無話可說,聽我一句勸,也去找個門路,拜個靠山。若無靠山照拂,你在這里收不到多少糧,即便收上來糧,底下那些刁民慣會欺負外地人。給你交糧的時候,缺斤少兩或者往里面摻沙石,甚至撒尿。”

  沈棠吐出一口濁氣。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女子說什么也不能讓外人吃絕戶,更不能讓他們搶家業。你剛才說的官債,靠山……往哪兒找?聽你說得頭頭是道,必是清楚門路。”

  官債,變相的賄賂啊。

  沈棠在這一塊管得非常嚴格。

  各地又有巡察御史盯著,幾年下來,被抓到的蟲豸越來越少了。她以為是這些人被自己殺怕了,如今看來卻不是,這些蟲豸分明是以更加隱蔽的姿態藏起來了,呵呵。

  陰鬼竊糧,官債靠山……

  很難說二者之間沒什么關系。

  金栗郡還真是給了自己好大的驚喜。

  茶客湊上前,給沈棠指了條明路。

  “……你們往北走,幾里地外有一條河,沿著河岸往上,便是金栗郡的渠江湖。你們若是看到一條掛著紅色旗幟的花船靠岸,便過去點頭牌,頭牌會告訴你找誰的……”

  沈棠揚眉:“如此就行?”

  茶客笑道:“要看運氣。”

  沈棠略有怒意:“這還要看運氣?雖然沒點過頭牌,但也知道見她們價格高昂。花了錢找了人,結果連門檻都沒摸到,這不是當冤大頭?你這廝,莫不是在誆騙我?”

  茶客解釋:“碰見花船要看運氣。”

  那艘花船不常靠岸的。

  沈棠又問了許多的細節。

  茶客看在錢的份上知無不言。

  眼看天色不早,沈棠也要再度動身。

  行至驛站門口騎上摩托,往屋內瞥了眼,輕聲叮囑:“去,派人查下這個茶客。”

  對方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又湊巧能為她解惑。

  她想知道對方背地里有哪位高人指點。

  沈棠又悄無聲息帶人去了趟折沖府。

  折沖府長官是個相貌陌生的女將,因為在進攻坤州戰役中表現出色,剿叛軍有功,被一路提拔成為金栗郡折沖都尉。她沒見過沈棠的臉,沈棠也沒向她透露身份——在事情查清楚之前,這些人都不可信——只說是派下來查“陰鬼竊糧案”和“監察御史失蹤案”。

  那名折沖都尉的反應沒什么破綻。

  在沈棠亮出信物的時候,有問必答。

  提及渠江湖花船,她怒目圓瞪,叱罵:“竟有這般腌臜事?那些老鴇當真可惡!”

  渠江湖是金栗郡標志性地點。

  此地風景宜人,當地文人騷客就喜歡往這里湊,久而久之也衍生出了不少產業,例如紅燈產業,貌美年輕的花娘在花船攬客。據說此地最多的時候,湖上聚集百余條花船。

  每逢入夜,笙歌不斷。

  不過,那都是以前。

  自打坤州被沈棠徹底拿下,便不斷打擊相關產業,附近府兵隔三差五在湖邊拉練,看到花船就檢查,偶爾突擊搜查。被抓的客人會被丟去吃幾天牢飯,嚴打次數一多,渠江湖花船生意也做不下去。那些老鴇恨得咬牙切齒,一度反抗,讓花娘用女色賄賂折沖府的長官,欲將人拖下水,誰知長官是女子,踢到鐵板。

  折沖都尉也不慣著。

  將那老鴇打得皮開肉綻,游街示眾。

  自此之后,倒是消停了。

  渠江湖花樓開始轉型。

  不再搞皮肉生意,只給客人彈琴唱曲。

  幾次突擊檢查也沒查到什么問題。

  原先的花娘穿著一個比一個保守嚴實,唱的曲子也不是什么靡靡之音,上花船的客人也都安分守己。折沖都尉以為這些人老實了,沒想到居然是掛著羊頭賣狗肉,耍她!

  沈棠又問了一些監察御史鄭愚的事情。

  奇的是,折沖都尉對此并不知曉。

  鄭愚也不曾來折沖府搬救兵。

  沈棠手指點了點桌案。

  “有些事情還要麻煩都尉配合。”她要上那艘花船探一探究竟,總覺得鄭愚下落不明,或許跟那艘花船也有干系。金栗郡存在問題這么多,鄭愚多半是查到什么被滅口。

  折沖都尉行禮:“下官分內之事。”

  沈棠悄悄潛回了臨時下榻房間。

  屋內有人等著。

  沈棠坐下喝口茶:“那茶客見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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