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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2獻祭,雷霆(中)

  晁廉也道:“正事要緊,敘舊稍后再說。你怎么說也是能獨當一面的人了,怎得還這般控制不住情緒?也不怕被底下人看笑話。”

  守將激動得用手背抹掉鼻涕眼淚。

  破涕為笑:“看笑話?哪只兔崽子敢看老子笑話?誰看就打斷誰爪子,長記性。”

  晁廉不僅沒應和,反而皺眉勸說:“別動不動就打斷誰爪子,率兵作戰不是靠蠻力就能做到的。雖說武將向來是用軍功服人,士兵跟隨將軍也是為了立功機會,但你不將士兵當人,總是威嚇他們,即便他們嘴上畏懼了,心里也不會服氣,甚至會使絆子。”

  守將笑著應下,并無任何不悅。

  盡管從年齡上來說,晁廉比他還小好幾歲,但武將的世界不是以年齡論資歷輩分。當年子義公還在,晁廉救過自己兩次。若是沒有晁廉,他墳頭草都換了不知多少輪。晁廉提醒自己也是出于好意,他欣然接受:“也不是真的打斷,咳咳咳,就隨口一說。”

  晁廉道:“那更加不可。”

  容易喪失威嚴。

  不管是過于暴戾兇狠還是跟武卒嘻嘻哈哈打成一片,都過猶不及,即便是大哥這樣的好脾氣也謹記著分寸。守將認真想了想,點頭。一側的方衍出聲打斷二人對話,守將也默契跳過話題,熱情將二人迎進城中。晁廉也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越界,止住了嘴。

  “主上這些年將上南治理得很好。”

  這是晁廉入城后最大的感慨。

  上南郡治所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原先的城墻變成了二道內城,往外拓寬了近一半面積,新建的城墻雄厚高聳。在保留原有布局基礎上,城內建筑不斷修繕新建。從建筑規模也能大致推測此地常住人口。

  即便是戰時,城內也有不少人煙。

  晁廉與大侄子他們家書聯絡的時候,偶爾會聽到一些關于上南郡的消息。除了上南郡,周邊幾個曾經受過大哥庇護的地方都得到了善待。這些也是促使他們兄弟歸心沈棠的主因之一。沈幼梨從任何方面都無可挑剔,大哥走后,她便是這世上最像大哥的人。

  追隨她,也是大哥愿意看到的。

  方衍面上的笑容噙著幾分追憶:“就是太久不回來了,有太多地方變得陌生。這會兒若無人引路,我怕是連住哪里都找不到。”

  兄弟二人并未在當年老宅落腳。

  故地重游還是等到擊退勁敵再說。

  只是——

  “怎么只有這些人手?”

  晁廉正式接管上南郡的軍權,原先的守將把各處布防以及人手的冊子上交。他只是粗略看了幾眼,內心飛速得出幾個數字。說著,將冊子遞給六哥方衍,方衍全程蹙眉。

  這些人手相較于當年并不差多少。

  但問題是上南郡人口多了啊,從治所擴張規模來看,增加的人丁相當可觀,相對應的守備力量也該增加。方衍將冊子合上,悄聲放一側,用那雙漆黑眸子直直看著守將。

  “怎么回事?”

  這點兵力擱在平時沒什么,一旦敵人率領不小規模的精銳來偷襲,上南郡未必能守得住。意識到這點,方衍一掃剛才的輕松愜意,唇角弧度壓下,竟不怒自威。他當年輔佐大哥,不僅是軍師謀士,救死扶傷,還掌管軍營賞罰。僅一眼便能看得人頭皮發麻。

  守將張了張口,似有難處。

  方衍:“不管有何苦衷,如此大事為何沒有上報主上?上南失守,你負擔得起?”

  大家伙兒都是從亂世掙扎過來的人。

  活到如今,哪個沒經歷一兩場屠城慘劇?他可知此刻的瞞報會給上南帶來何災難?

  “自大哥入主上南至如今,此地有太多年沒經歷風波了,你是不是安逸久了忘了尸山血海什么模樣?”方衍一怒之下說了狠話,喝問,“……你可對得起上南郡的父老鄉親?”

  他還記得自己怎么活下來的嗎?他是靠著上南郡一名老農施舍的救命干糧,拖著那口氣等來大哥!不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但也不能恩將仇報吧?方衍將手摁在了劍柄。

  若守將有問題——

  他不惜先斬后奏再請罪。

  守將終于是憋不住,道出一個讓晁廉二人震驚的真相,道:“非是末將有意隱瞞,而是事情著實蹊蹺。在冊兵丁還是寫多,實際上的人數比這個還少!這人都逃了啊!”

  “兵丁多為折沖府的,怎么會……”

  方衍與晁廉對視了一眼。

  完全不相信為什么會是“逃”。

  總不能是因為北漠一戰動搖了軍心?

  這也不對啊,北漠之戰除了中途有謠言沸沸揚揚,其他時候都是康國占上風。民間輿論又有王庭盯著,庶民都沒動,折沖府的兵丁逃什么?除此之外,折沖府的兵丁還是康國精挑細選后的精銳,不可能輕易當逃兵。

  “當真不是臨時征召的?”

  守將道:“不是。”

  新招募的士兵反而氣勢高昂,他們全都是上南郡的子弟兵,家人親戚乃至分到的田產都在這里,他們無路可逃。然而話又說回來,此前折沖府逃跑的兵丁也是本地人士。

  這事兒就透著股怪異。

  “大多都是近幾日消失不見的。”

  “在此之前,一切正常。”

  “末將暗中查訪也沒發現任何怪異,這些兵丁逃跑像是早就計劃好的。原以為他們是被敵人暗殺,但調查發現是他們自己離開的,并未通知或者帶走親屬。”守將哪里敢在這個節骨眼兒將事情大肆宣揚?他只能小心翼翼瞞著,生怕這會引起大范圍的兵變。

  他見晁廉二人面色凝重,不解。

  “主上派晁將軍來,不是因為此事?”

  晁廉二人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不是因為這事兒,甚至沈棠都沒收到丁點兒風聲。

  守將暗暗吸了口冷氣。

  小聲問:“現在還來得及嗎?”

  晁將軍帶來的人手似乎不太夠啊。

  方衍當機立斷:“城中還有多少世家?”

  人手不夠就跟他們借。

  上南郡接近二十年沒怎么被戰火波及,除了原先的本地士族,還搬來不少小族。康國建立之后將他們削了一波,但只收走了他們的田產和隱瞞的佃戶,其他都沒怎么動。

  各家湊一湊,也能湊個三五千人。

  守將道:“以前的都在。”

  方衍:“還有什么話,別支支吾吾。”

  守將心一橫都說了:“各家對王庭安排頗有微詞,這次怕是不會下場幫忙解圍。”

  這就涉及康國官員任命的規則。

  原則上官員都是異地人士,甚至連小小胥吏也不允許本籍人士在當地上任,后者至少要隔一個縣。在任的官員不允許與本地通婚,納妾也不允許,監察御史會盯著他們。

  此舉有助于防范地頭蛇勢力膨脹,一定程度避免官官相護的腐敗,對康國朝廷的管理是有利的。如此一來,地頭蛇就不舒服了。

  谷仁在任那些年,他的手腕柔中帶剛,限制本地世家大族勢力的同時又不會徹底激怒他們,也給予了好處。雙方在主體與菟絲花之間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相較于吳賢,谷仁對世家的依賴沒那么大,受掣程度也輕許多。

  地頭蛇這邊心里不爽但也選擇退一步。

  谷仁三任丈人在上南都有不低聲望。

  關系七拐八拐,也算上南本地勢力陣營。

  大家伙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輪到沈棠上位,一切都變了天了。

  方衍一聽就氣得起身,低聲喝道:“糊涂,全都糊涂!他們腦子都被驢踢了嗎?既然心有不滿,為何以前一聲不吭?日子都過去五六年了,這才開始鬧騰著要分家了?”

  守將硬著頭皮小聲嘀咕。

  “這事兒也跟軍師幾個有關系。”

  方衍氣笑了:“跟我有關?”

  這口鍋真是甩得猝不及防了。

  守將暗中嘆氣:“您聽我道來。”

  當年屠龍局后期,子義公與一眾兄弟遭了黃烈毒手,上南郡群龍無首,眼看著境內就要打起來,隴舞郡派人將子義公一家接走。上南郡對外名義上受沈棠管轄,實為自治,他們希望重新選一個主心骨出來,又懾于沈棠的兵力不敢當出頭鳥,這時候晁廉活著回來。

  晁廉幫著沈棠做實了上南郡的歸屬。

  截止此時,上南郡還是各家共同打理。

  直到康國建國,新規出臺。

  上南世家臉都綠了。

  他們這時候想抱團掀桌子哪還來得及?

  為了性命,只能忍氣吞聲。

  這些年安安穩穩不代表心中無怒火。

  守將發現兵丁失蹤,第一時間也想到這條路,出于謹慎打聽了一下口風,得出結論還不如不開口。若開口,這些人指不定先跪。

  不圖啥,只圖吳賢重用而沈幼梨倨傲。

  方衍和晁廉氣黑了一張臉。

  手都在哆嗦:“此事是他們挑唆?”

  “這個可能性不大。”他跟本地這些世家打了不少交道,深知他們擰巴的性格。若是康國強盛,這些人不介意在康國庇護下延續家族,過得再差也比黔首布衣好,但也不會拒絕翻身做主的機會。不吹不黑,這伙人冷眼旁觀和落井下石都干得出來,自掘墳墓不至于。

  方衍長長吸了口氣,吐出濁氣。

  “持節可殺有異心者!”再睜眼,眼底只剩下森冷殺意,吐出叫人不寒而栗的話,“上南可破,但——此地淪陷之日也是他們魂斷之時。與其死于敵人亂刀,不如守節捍衛尊嚴!”

  守將壓不住這些牛鬼蛇神。

  自己還壓不住?

  真是離開太多年讓他們忘了他方衍!

  晁廉也道:“六哥,我隨你去。”

  嗯,不是去給自家六哥壓陣。

  是為了讓六哥少造殺戮。要不當年大哥怎么走到哪里帶六哥到哪里?六哥當醫士太多年,反倒讓很多人忘了他一開始玩的是毒。毒殺仇家全家上下,看門狗都沒給人留下。

  方衍行動力一向迅猛驚人。

  他連一口茶水都沒有喝就帶人打上門。

  說打上門也不對,他明明是去拜訪老友,跟老友借一些人用用,用完就還回來。他還主動負責這些人在此期間的嚼用,不用老友給提供食物。如此誠意,沒道理不答應。

  聽到消息趕來的老友:“……”

  看到圍在家門口的精兵悍將,他狠狠閉眼,誤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直到方衍單刀直入表明來意。老友嘴角狠狠一抽,恨不得時間倒流。他肯定窩在家里推說身體抱恙。

  這哪里是來借人?

  分明是來打劫!

  老友試圖沉吟拖延時間。

  抬眼就看到方衍眼底不耐煩的殺意,頓時心涼了半截,不待方衍開口就笑著拉近關系:“你我相識二十余載,雖未結義卻也是莫逆之交,說什么借不借的。當年便說了,賢弟但有難處,只要是愚兄有的,直言便是,莫有不應!府上與莊園尚有七百余人……”

  他想留個一半看家護院。

  結果方衍打斷他的話,全要走了。

  啊不,給他留了不足一百號人。

  他張口想討價還價,卻看到方衍起身,而后者的手一直按在劍柄上。他識趣閉嘴。

  其他人跑來撒野他不怕的。

  方衍不一樣。

  這廝當年就替谷仁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兒,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么多人都圍在家門口,自個兒不識趣一些,怕是要成為殺雞儆猴的那只雞。老友只能咬牙忍了。

  方衍離開前問老友。

  “對主上,你可有什么想法?”

  老友擠出一縷僵硬的笑:“沈君仁義,愛民如子,心腸不亞于當年的子義公啊。”

  方衍的話卻是驢頭不對馬嘴。

  “不管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還是耕作田間的黔首布衣,唯有世道安穩才能安心繁衍生息,才有未來可言。若為一時暴利而罔顧未來隱患,這種短視之徒命長不了。”

  方衍帶人離開去下一家拜訪。

  徒留老友立在原地目送。

  待老友回過神,脊背汗涔涔一片。

  不多時,府上管事打聽回來。城中各處都已經被方衍派兵把守,看管森嚴,消息也難互通,杜絕他們串通一氣的可能。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前,全部一網打盡。不配合?

  有的是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

  老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口中低喃:“這事兒才有一個苗頭,為什么姓沈的會知道這么快?還派了方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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