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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7一坑再坑(下)

  賀信注意到他的異樣,盡管有些不仗義,但看祈元良吃癟是真的讓人心情愉悅啊。

  他一臉真誠地表示關心。

  “元良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者說,又想到了哪個冤家給使絆子?

  以賀信對祈善的了解,這廝得罪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讓人意外,他安分守己不去得罪人才叫破天荒。看祈善的反應,多半是鎖定目標了。賀信眼底泛起了興趣,崔孝這位正經仇家卻生不出一點兒幸災樂禍。樂意看祈善吃癟甚至受難,不代表他想看康國受損。

  “那人是誰?”

  崔孝這四個字隱含殺意。

  祈善卻是輕輕搖頭:“并無頭緒。”

  他停頓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潛意識的狂傲,在這個文士之道能力詭譎多變的時代,自己的能力并非獨一無二。別的不說,似欒公義這種便能復制妙手丹青,輕而易舉做出以假亂真的偽裝,再者敵人布局也不算天衣無縫,偽造的軍令固然能瞞天過海,但真正讓此局順利進展的卻是康國的軍制缺陷。這一缺陷還普遍存在于其他國家和軍閥勢力。

  士兵往往只認識自己的長官。

  普通武卒聽命于伍長,伍長聽命于什長,什長認百夫長。上面下了一道軍令,往往是一級一級往下傳遞。百夫長告訴什長,由什長通知伍長,最后是伍長召集普通武卒。

  哪怕上頭去造反,武卒多半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九族消消樂的事兒,只知道去哪里打仗殺人。武卒就算意識到什么,也不可能越過伍長找什長或者百夫長詢問。敵人借用這一點特性,設下的殺局便有了極大的成功幾率。

  不從根本解決問題,同一個坑再摔一跤也不是不可能——招不怕老用好就行,一招用好足以定敵。他道:“雖說沒有頭緒,但也能肯定不是吳昭德帳下謀士出的主意。”

  上戰場反應更不靈光的欒信也有看法。

  “……既不是完全有利于高國,也沒有完全對上南下死手,倒像是中立的,看雙方損失更大。”若高國情報靈通至此,足以給上南沉重一擊,而不是簡單拖延云策兵馬。

  符合條件的范圍大大縮小。

  祈善猜測:“莫非是西南分社的人?”

  別看現在是康國和高國打仗,但摻和進來的勢力卻有好幾方,一個個心懷鬼胎,各有各的目的。西南分社嫌疑最大卻不是唯一!

  祈善心下轉了兩圈。

  對欒信道:“此戰結束偷偷去見一人。”

  欒信問:“誰?”

  “一個叫梅驚鶴的女人,同時也是隸屬于西南分社的文心文士。她的文士之道,你看看有無問題。”祈善說起此事便有些懊悔。

  欒信從鳳雒趕來就被主上喊走派任務,而梅夢在此期間一直低調,每天不是跟崔徽游玩就是窩在下榻處喝酒,一時也將她忽略。

  期間欒信也沒機會接觸梅夢。

  “梅驚鶴?”

  這個名字讓賀信與方衍老友都側目看來。

  崔孝問:“你們認識她?”

  老友:“這名字耳熟,有聽說過。”

  世家圈子彼此聯姻頻繁,這個圈子隨便抓倆看似不相干的人,往上查查族譜,說不定都沾親帶故算遠親。梅驚鶴又屬于比較出格的士族女君,名聲傳得遠,自然有耳聞。

  賀信卻道:“她跟岳母是同宗。”

  梅夢年紀比他岳母小,但論輩分卻是岳母的姑奶,比賀信大得多,又因梅夢少女時期在四寶郡名聲大,情史豐富,戀慕者如過江之鯽,族中長輩對她的私生活有些微詞。

  她在圈子里算是典型反面教材,推崇她的人非常認可,不喜歡她的人覺得過于放肆。

  岳母就不喜歡她。

  據說因為梅夢影響了再嫁。

  此后教導女兒閨訓也用她當錯誤例子。

  只可惜事與愿違,賀信他夫人反而對素未謀面的梅夢相當推崇,認為男女姻緣就是穿鞋,合腳不磨腳最重要。只要腳穿得舒服,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也能三夫四侍。

  只要妻妾夫侍不反對就行。

  賀信也是因此對梅夢的名字記憶深刻。

  不過——

  他無法將梅夢、西南分社、文心文士三個詞聯系到一起,更別說是套在一人身上。

  欒信問:“懷疑是她?”

  “她算是嫌疑目標之一。”

  仇人要一個一個排除!

  賀信沒多余精力去關注此事。他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突兀地示警一句:“來了!”

  隨著云策現身,雷云不再有動作,但也沒散去,一直靜靜籠罩著上方天幕,仿佛一雙黑沉的眼睛注視著蕓蕓眾生的一舉一動。云策抵達不久,一路兵馬也揚著沙塵趕到。

  云策瞧了一眼:“是自己人。”

  這一路兵馬打頭的正是將作監大匠。

  冰冷面龐露出一絲暖意:“開城門吧。”

  盡管帶來的兵馬不多,但多少也能彌補城內守兵不足的窘迫,高國兵馬休想得逞!

  “你以為你能得逞嗎?”

  河尹郡,治所,孝城民宅。

  梅夢回首看向身后不該出現在這的崔徽。

  綻開淺笑道:“克五不是在午睡?”

  崔徽扶著連廊長柱往前走了幾步。

  她的步伐虛浮,看著似乎沒什么氣力,面色也比平日慘白一些,唯有目光堅毅。她咬牙切齒道:“梅驚鶴,你這幾日在利用我?”

  梅夢笑道:“何出此言?”

  說完又嘆息一聲:“你不該過來。”

  不管崔徽發現了什么,最聰明的做法都應該是裝作不知道,該午睡午睡,挨到平日醒來的時辰再起身,而不是莽撞過來跟自己說這些:“知道太多的人往往命不久矣。”

  死人比活人更讓人放心。

  梅夢也不準備傷害崔徽什么,只是下了一點兒讓她睡得沉一些的藥物,待她醒來,自己早已脫身。如今被堵個正著,梅夢只能跟崔徽征求意見了:“你教我如何是好?”

  語氣帶了十足十的苦惱。

  崔徽卻驚駭看到對方的手搭上了劍柄。

  下意識想后退半步,硬生生止住。

  二人隔著連廊對峙了幾息。

  下一瞬,脖頸傳來一陣劇痛。

  崔徽意識消失之前,眼前劃過熟悉的裙擺。她身體不受控制軟倒在地上,一雙眼皮似灌了鉛水般越來越沉。除了遠去的步子,還有一聲略帶苦惱的回應:“乖乖睡到自然醒不好么?非得挨這一下,克五這是何苦來哉?”

  不多會兒,眼前只剩黑暗。

  梅夢出門拐入巷中。

  出了城,與自己人順利接頭。

  “路上碰見了一點兒事情,耽擱了一會兒,外頭戒備如何?”梅夢上馬車,彎腰準備進入車廂。還未等來心腹回應,一陣危機感已經先一步占領大腦,她不假思索撤離。

  車廂猛地炸開。

  氣浪帶著車廂殘骸散了一地。

  梅夢唇角笑意逐漸撫平,雙眸左右轉動,警惕四下,車隊其他人迅速包圍過來車夫的位置只剩一灘血肉,五臟六腑掛滿枝頭。若非她躲得及時,怕是要被波及:“誰?”

  對方并未做出任何回答。

  不,對方的回答就是一顆高飛人頭。

  最外層護衛接二連三斃命,眨眼只剩下三人。其中一人喝道:“賊子休傷吾主!”

  跟著便是武器交鋒的叮叮聲響。

  三人中武力最強的一個也沒走二十多招。

  一道腿鞭殘影閃過,護衛身軀如炮彈一般倒飛出去,一口氣撞斷了四棵大樹才停。

  耳力強一些的,還能清晰聽到骨裂聲響。那名護衛吐出一口污血,另外兩人尸體被一桿長槍狠狠扎入頭頂的樹干。鮮血順著樹干往下淌,與重傷的護衛鮮血匯合成血泊。

  護衛艱難道:“家主……”

  立在原地的梅夢仿佛被突如其來一幕嚇傻,木頭一般沒有動靜,視線卻落在一處。

  噗——

  扎穿兩具尸體的武器被一只大掌拔出。

  隨著尸體落地砸中重傷護衛,來人顯出身形。此人長著一張梅夢無比熟悉的面孔,不是呂絕還能是誰?呂絕拖著沾血的長槍,緩步走近梅夢,一邊走一邊問:“夫人這是去哪里?倘若要遠行,為何不給機會踐行?”

  梅夢看著渾身沾血的呂絕,笑容艷麗如盛放牡丹,從容道:“守生要為我踐行?”

  呂絕道:“自然。”

  梅夢似乎沒看到一地尸體。

  “設宴何處?”

  呂絕眸色微黯:“夫人去了便知。”

  梅夢將手搭在劍柄上:“世人皆言‘世上無不散之宴席’,一場分離不知何年何月何地再聚,你應該知道我素來厭惡這種。究竟是你忘了,還是你記得,但宴無好宴?”

  呂絕依舊是那個回答。

  “夫人去了便知。”

  梅夢搖頭:“倘若我回答‘不’呢?”

  “夫人可以‘不’,在下也可以拒絕。”

  看呂絕的架勢是不準備放人了。

  梅夢對此卻無意外之色。

  她太了解呂絕了,對方要是肯松口放自己走才叫古怪。但也正因為了解,她更清楚呂絕將自己帶走絕對沒有安好心:“我不赴宴,你不放人。守生以為,該如何是好?”

  呂絕的回答就是抬起武器對準她。

  只見身形一閃,冰冷尖刺已經抵著皮膚。

  接觸位置傳來清晰涼意。

  武器上的血腥味也直撲鼻腔。

  梅夢一怔,旋即笑開。

  那雙嫵媚多情的眼睛也泛起真實的笑。

  “守生當真沒讓我失望啊。”

  梅夢沖他狡黠眨眼。

  “不過,我倒是要讓守生失望了。”

  呂絕意識到哪里不對勁,武器再想刺出的時候卻發現觸感不對,不是傷及皮肉的特有觸感,反倒更像劈開木頭的滯澀。他定睛再看,前方哪里還有梅夢身影?不僅梅夢是假的,連倒了一地的尸體也成了假的。空氣中只剩一句:“派來殺我的人不該是你。”

  只要是呂絕就一定會失敗。

  當然,不是因為呂絕會手下留情。

  梅夢捂著脖頸位置,殘留的幻覺讓她蹙起眉頭,若沒有提前留下后手,呂絕這一手還真能送她見祖宗。她透過窗外看了一眼某方向,放下車簾:“啟程吧,不用管了。”

  孰料馬車只是行走了一會兒又停了。

  梅夢挑眉:“發生何事?”

  莫非是呂絕追上來了?

  車夫道:“家長,有人。”

  梅夢掀開車簾,發現路徑之上正擋著人,此人相貌秀麗,眉眼精致卻不張揚。她對上對方視線的一瞬便有種微妙的感覺,那是一種看到同道中人的隱秘欣喜,也正是這點讓她意識到來人并非普通人。梅夢心中淺淺嘆息。

  自己不過是想脫身,何苦這般波折?

  “可否請教女君姓名?”

  梅夢面上掛著一縷探究淺笑。

  車隊護衛同時戒備著對方。

  來人道:“在下,烏有。”

  梅夢將這個古怪名字細細咀嚼一番。這不像是正經大名,倒像是隨口敷衍的化名。

  來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張口解釋道:“子虛烏有之人,U看書n吾名便是‘烏有’。女君行色匆匆,欲往何處?”

  梅夢道:“歸家。”

  “歸家何必這般鬼祟?”

  烏有這話似有所指,梅夢心中清楚,笑著道:“若非有人阻攔,我也不必這般波折,烏有女君肯行行好,不妨放我們過去。”

  烏有搖頭拒絕:“這不行。”

  梅夢笑容二度消失。

  “那真是可惜,今日是非走不可的。”

  孝城,民宅。

  寧燕正要拍醒倒地昏迷的崔徽。

  崔徽不僅中了藥,還中了精妙的言靈,短短一刻鐘時間做了七八個可怕的夢中夢。

  悠悠轉醒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長得怪好看的。”

  也不知道之前幾次夢怎么回事,夢中的人不是無臉人就是奇丑無比,冷不丁闖入她視線能將她心臟嚇停。一來二去幾次,眼前這張臉堪稱天姿國色,讓她不禁發出感慨。

  “美人兒。”

  這回終于是個美夢了。

  寧燕:“……”

  她看著崔徽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捂著脖頸位置齜牙咧嘴倒吸冷氣:“疼啊,挨千刀的梅驚鶴,辣手摧花如此無情……”

  怎么做夢也會這么疼?

  她喃喃出聲。

  一旁的美人兒道:“因為不是夢。”

  崔徽:“……”

  美人兒道:“你還活著。”

  崔徽還想問什么。

  只見眼前美人兒似有頑疾,眉心輕蹙,眼波流轉間浮現水霧,面色肉眼可見白了幾分。崔徽喃喃:“西子捧心也不過如此了。”

  寧燕:“……是烏有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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