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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8你懂什么叫忠君?(上)

  骨頭,全都是骨頭!

  吳賢這輩子什么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但眼前形同地獄的畫面,確實沒見過。白骨堆積成山,鋪滿整個戰場,密集得沒個落腳之處。上萬戰死士兵尸體點綴其間,空氣中飄蕩著令人五臟六腑抽搐作嘔的血腥,火焰余燼與尸體組合成詭異的焦臭,滿目皆蒼涼。

  這一戰結束了嗎?

  不,剛剛開始。

  隨著骷髏武卒在一曲“渡魂”下退場,康國和高國這一仗才正式開始。沈棠不知吹奏了幾遍“渡魂”,回過神的時候,某種空虛如潮水一般將她淹沒。手中短笛脫手,雙膝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卻在膝蓋即將接觸冷硬地面之前,雙肩被一雙有力的手掌托住。

  沈棠虛弱閉眼,道:“無晦,我無事。”

  她幾次虛弱,基本都是褚曜幾個在場。

  這次也該是如此,孰料耳畔卻傳來彪悍粗糙的男聲,錢邕刻意夾著嗓子,陰陽怪氣道:“唉,末將可不是褚尚書,讓主上失望。”

  盡管錢邕對圣心沒啥追求,但被認錯就很不爽了。想他老錢這些年也是兢兢業業,每天準時點卯上值,不遲到、不早退也鮮少請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幫不靠譜的大將軍褚杰打理天樞衛內外,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結果,這么沒存在感,還被認錯!

  怎么,康國上下就褚曜幾個心腹了?

  他老錢就只是牛馬?

  沈棠驀地睜開眼,扭頭對上錢邕視線。

  錢邕這時才看清沈棠唇色有多白,雙頰幾乎瞧不見血色,腳步虛浮,氣息飄忽,整個人更是借著他的力氣才勉強站穩。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有人挑這時候給她一刀子,沈幼梨絕對逃不開致命傷。錢邕咳嗽兩聲,壓下腦海浮現的假設場景:“褚尚書率領中軍,與寧侍中等人率領的兩翼合力追擊高國主力,若無意外,兩日內必能分出勝負。”

  己方勝算在九成以上。

  至于是大勝、小勝還是一戰定勝負,那就看這次能將高國精銳啃下多少。若是正常情況,錢邕覺得再打一天就差不多了。偏偏這次雙方實力都暴跌,文武顛倒導致雙方陷入菜鳥互啄的尷尬局面,這一仗自然要拖久一些。

  殺到最后全看各自意志。

  沈棠仍未開口,依舊用眼神看他。

  作為人精,錢邕懂察言觀色,不虞道:“……文士言靈過于精妙,末將還不熟。”

  這是比較挽尊的說辭。

  實際上是錢邕隨軍不隨軍區別不大,便將他留下來看顧沈棠,保證她的安危。錢邕一張老臉拉得老長,沈棠又沒認出他,心情跌到谷底。沈棠照顧錢邕心情,沒拆穿他。

  過了一會兒,文氣枯竭的丹府突然詭異地冒出一汩汩細小文氣,扭頭去看來源,錢邕訕訕放下手訣:“這不是……聊勝于無么?”

  沈棠這會兒沒有力氣說話。

  她摒棄雜念,原地打坐調息。

  預備恢復半成文氣,虛軟四肢重新充盈力量再停下。錢邕見她入定,起身指揮留下的兩千國主親衛加強巡邏戒備。非常時期,一只陌生蚊子都不能放過!主上要是在他眼皮底下受了傷,褚無晦幾個還不將他活活扒皮?

  錢邕可不想跟這些有八百個心眼子的權臣硬碰硬,特別是褚曜寧燕幾個。錢邕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兇悍的文心文士,其他人因為文武顛倒束手束腳的時候,這幾個活閻羅卻像是解開了某種封印,沖鋒陷陣的狠勁兒比武膽武者還要莽,看得他都發怵。

  沈棠這次入定并沒有進入文宮。

  只是剛入定沒多久就聽到一陣陣怪異的嗚咽聲,睜開眼,下意識撐地起身,意外發現身體輕盈得過分,似鵝毛,隨便吹一陣風就能飄飛三五丈。沈棠迅速意識到不對勁。

  錢邕就在自己一丈不到的地方。

  自己醒來,他沒道理沒反應。

  沈棠低頭看了眼雙手,視線透過透明雙手看到仍在原地的自己。她這是……靈魂出竅了?剛冒出這個念頭,靈魂不受控制飄了起來。沈棠確定自己與肉體還有聯系,有一種自己想回去就隨時能回去的預感,懸吊的心才放了下來,控制靈魂在附近轉了一圈。

  她沒敢跑太遠。

  附近這一塊兒還挺熱鬧。

  目測有上百號康國武卒裝扮的“人”,他們渾身浴血,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個被利器削掉了半個腦袋,露出顱骨中的腦漿,甚至還有爆開的眼珠子掛在臉上。

  一個個呆愣站在原地。

  地上躺著他們的尸體。

  沈棠飄過去,他們也沒反應。

  她眼中閃過不忍,嘆息:“往生去吧。”

  距離她最近的透明武卒終于有反應,從仰頭姿勢轉為扭頭平視,僅剩的一只好眼睛空洞黑沉。沈棠道:“往生去吧,你的家屬親眷,王庭會妥善安置,必不讓你枉死。”

  隨著她這話出口,武卒僅剩的一道視線逐漸有了焦點,瞳孔黑亮晶瑩,恍若生人。

  這次,武卒依舊沒有說話。

  只是沖沈棠頷首淺笑。

  天空慢悠悠落下一團拳頭大的白光,落在武卒眉心,猙獰恐怖的傷口被撫平。僅僅三個呼吸的功夫,武卒身軀從半透明化為無數光點,乘著無形青煙,慢悠悠飄向天空。

  沈棠見到這一幕,隱約明白了什么。

  千萬思緒糅雜成一聲嘆息。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侯將相背后堆了多高的尸山?

  哪怕是當事者自己,怕也說不清楚。

  沈棠這會兒不急著回到身體,她雙腿盤著坐下,心中念著那首“渡魂”,想著手中若有短笛就好了。心念一起,右手化出一支白玉短笛。說是白玉,質地摸著更似骨頭。

  她沒有多想什么,再次奏響“渡魂”。

  這次的“渡魂”只有她一個活人聽眾,其余皆是在戰場徘徊不去的執念。她吹了一曲又一曲,這幾曲“渡魂”并未消耗她的文氣,沈棠也不知能不能奏效。在沈棠吹到第九遍的時候,百無聊賴托腮的錢邕似有所感。他抬頭看著天空,怔愣走神了好一會兒。

  口中喃喃道:“這個季節也會下雪?”

  他似乎看到天空飄灑下點點雪白。

  擠了擠鼻梁再睜眼,雪景仿若不曾出現。

  錢邕拉過最近的士兵問:“可有下雪?”

  士兵不解道:“雪?這會兒沒雪啊。”

  錢邕道:“沒有?”

  那是自己產生幻覺了?

  這種幻覺又出現了兩回,不過都是轉瞬即逝,斥候那邊也沒有異動,錢邕只當是自己太累了——文心文士真不是人當的,文氣流轉經脈路徑和言靈內容比以前復雜太多。

  “……應該是看錯了……”

  與此同時,沈棠也收起了短笛。

  戰場靜悄悄一片,沒再看到“靈魂”。

  剛這么想,跟著就被打臉了。

  沈棠發現有一團東西藏在白骨成堆的山下,那團光芒很微弱,顏色也與周遭環境極其融洽,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她飄過去,湊近一看,僅一眼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這團東西扎著剛到肩膀的馬尾辮,白色短衫外加一條黑色寬松闊腿休閑褲,腳上踩著一雙帶著灌籃劈叉圖案的運動鞋。僅從外貌看,年紀也就二十出頭,嘴巴一張一合。

  沈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如驚弓之鳥抱頭。

  五官因為恐懼而扭曲。

  沈棠會點兒唇語,看懂她在叫什么。

  正如此前猜測的那樣,第三波尸骨還真有兩三千年高齡。根據小姑娘回憶,她原本是在校大學生,封閉期間住校學習。這種陣仗她早年經歷過一回,沒多會兒就習慣了。

  萬萬沒想到,這一回卻出現了喪尸。

  唉,她不幸成了喪尸一員。

  之后就過上了跟同學們一起游蕩擺爛的喪尸生涯,過了沒兩年,又是地震又是海嘯又是爆炸,幸存下來的喪尸就不多了。喪尸都幸存不下來,更別說喪尸們的食物了。隨著時間推移,她也不知道期間又發生了啥事情,只知道某一天突然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她跟伙伴一同過去,之后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她也沒時間概念,眼一黑一亮,穿越了。

  穿越到了古人的戰場上。

  小姑娘嗚咽道:……嗚嗚,好多血……眼珠子甩我臉上,腦漿嘩啦啦噴我一身,我就跟眼珠子主人隔了一拳頭距離……還有胳膊插我嘴里,我還被腦袋給絆倒了……

  最后用一句話結尾。

  古代真的好可怕嗚嗚……

  沈棠:……

  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這不是古代而是未來,沈棠只能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再告訴真相。小姑娘一聽,更加崩潰了:你是說……兩三千年后的人沒有進入星際時代,反而干仗干回了農耕封建時代?這不是鬧嗎?姐妹,你居然還勸我去投胎,好狠的心。

  沈棠:……

  小姑娘是說什么也不肯投胎。

  沈棠的耐心瞬間清空,忍下將人強行超度的沖動,惡聲聲道:讓你去投胎,你就去投胎,你以為孤魂野鬼有這么好當的?現在投還有名額,以后再投胎人都不生了。

  小姑娘撇嘴:名為當人,實為牛馬。

  沈棠:……

  盡管非常不情愿,但小姑娘也確實無法繼續滯留人間,沈棠答應,她那么多曲“渡魂”也不肯答應。小姑娘也有自己即將轉世的預感,猛地抓住沈棠的手:嗚嗚嗚,姐妹你懂這么多,肯定是女主吧?不管你是大女主還是冷臉洗內褲的嬌妻女主,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一定不要丟咱們穿越女的臉。我投胎轉世后的生活質量可就都靠你了哇。

  沈棠僵硬抽回自己的手。

  小姑娘力氣再大也拗不過她。

  她抽抽噎噎:咱們二十一世紀的人,雖然武德太充沛了點兒,一口氣將文明打回老家,但也要記住——人生在世不建功立業,白活一場!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小姑娘消失之前還嘀嘀咕咕這些。

  什么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什么天涼了加件衣裳,什么受命于天既壽永昌,什么你們真是害苦了朕啊……沈棠不得不承認小姑娘還挺有意思的:你學什么專業?

  美術。

  沈棠笑著道:嗯,專業對口。要是有天賦,你以后可以過來給我打工,高薪!

  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飄到了白骨堆上方。

  也看清了沈棠以及那一堆兇神惡煞的武卒。

  小姑娘:……

  她不理解怎么就專業對口了。

  只是這話沒機會問出口,再度陷入黑暗。

  沈棠飄蕩著將戰場轉了一圈,確信沒有執念過深的頑固份子,這才放心回了肉身。雙眼再度睜開,護法的錢邕第一時間察覺。

  “無晦那邊可有消息?”沈棠站起身,盡管四肢仍虛軟,但終于不需要旁人攙扶。

  “斬敵兩萬,大捷。”

  錢邕眉眼是掩不住的喜色。若是算上高國被骷髏武卒消耗的兵力,高國傷亡已經過半,找書苑w.zhahuyuan.om若在算上戰后護理不當產生的折損,這一仗高國再無翻身可能。最重要的是——

  “主上,公西仇生擒高國國主吳賢。”

  沈棠詫異:“生擒?”

  生擒對方的國主?

  這個難度可比先登奪旗還要難。

  不管兩軍打到什么程度,國主身邊的護衛永遠是最精銳的。雖說高國折損過半,但肯定不會這時候就打光所有精銳,吳賢怎么可能會讓公西仇他們打到中軍,將他生擒?

  錢邕表情怪異了一瞬。

  “嗯,就是生擒。”

  生擒的時間點還在擊潰高國三軍之前。

  其中細節頗有戲劇性。

  沈棠:“……”

  無語震驚的人不止一個沈棠。

  吳賢也沒想到不過兩三天就變成這局面。

  此戰之前,他仍意氣風發。

  他以為自己就算輸,也能全身而退,卻不料會以一敗涂地收場,更滑稽的是高國兵馬被打得崩潰,一退再退,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公西仇不讓。

  公西仇掐著吳賢的脖子。

  指腹之下是吳賢狂跳的脈搏。

  哪怕公西仇和吳賢都使用文心文士體驗卡,前者的身手也足以讓吳賢斃命當場了。

  公西仇道:“奉勸你不要有小動作,否則的話,我不保證自己的手不會抖一下。”

  他手抖,他脖斷。

  吳賢:“……”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公西仇,公西仇也冷冷盯著他。吳賢吞咽兩口唾沫,暗暗做了幾個深呼吸,他可算想起來公西仇兄弟是來對付國師的,救他跟他并肩作戰也只是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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