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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四章 恨鐵不成鋼

  漠北援軍是分兩股來的。

  第一股,是札薩克圖汗素巴第的部隊。

  素巴第七個兒子,僅留老小守灶,六子各攜騎兵五百,另有右翼那顏每家出戰騎百人,組成一支七千余騎的部隊,帶了近兩萬匹馬,浩浩蕩蕩奔過歸化城,直抵元上都。

  起初劉獅子收到消息,命人放行,還覺得有點奇怪,素巴第說發兵萬騎助戰,結果就來了七千出頭。

  當然這是好事,劉承宗絕對不是嫌人家派來的兵少。

  他這會兒也不缺兵馬,漠北其實都不用派兵,就過來走個形式也就夠了。

  畢竟路途遙遠,他正兒八經的藩屬,烏斯藏火落赤、天山衛拉特還不用派兵呢,更別說漠北這種名義上的盟友了。

  此次漠北出兵,無非就是在形式上將結盟坐實,避免誤會、增厚感情。

  不需要他們跟八旗真刀真槍上去干。

  此次前來的札薩克圖汗部貴族,對元帥府最重要的素巴第的頭號封臣,俄木布額爾德尼琿臺吉。

  和托輝特部的首領,是漠北三汗以下,權勢最大的貴族。

  額爾德尼過來明顯不是來參戰從征的,別的那顏至少都帶一百騎兵,就他帶了一堆宰桑官員,攜帶禮物地圖、甚至還領來個泰萌衛小旗官。

  額爾德尼尷尬啊。

  就在素巴第調兵遣將的時候,他那正積極備戰,準備沼澤解凍了就給羅剎國助拳,發兵去干泰萌衛呢。

  這就是地緣和歷史決定的。

  和托輝特部西南是衛拉特聯盟、西北是羅剎,東北東南則是漠北三部。

  這個部落,存在的原因就是當年韃靼勢大,著手展開征服瓦剌的事業,達延汗的后裔阿巴岱征服衛拉特,并派遣兒子什布古岱為衛拉特的統治者。

  阿巴岱死后,衛拉特趁勢反抗,殺了什布古岱,恢復短暫自由,隨后素巴第的父親又征服了衛拉特,立自己的堂兄碩壘烏巴什為琿臺吉,作為喀爾喀控制衛拉特的前哨。

  和托輝特部就此誕生。

  但隨著衛拉特這十幾年越來越強盛、俄國人也在其部落邊界外建立一座座堡寨。

  和托輝特部不僅控制不住衛拉特,自身安全也成了問題,就連林中屬民也經常被人派兵奪走貢產。

  在這種局面下,額爾德尼選擇與俄國交好,以補給品換取槍炮與支持,平衡越來越強勢的衛拉特。

  畢竟他們比誰都害怕衛拉特起來,衛拉特一旦得勢,肯定要先把他們干掉的。

  平衡策略在這些年很有用,直到天山軍在托木河右岸大敗羅剎,奪取托木斯克城,并在接下來的半年里將輝煌勝利傳遍整個流域。

  西伯利亞變天了。

  林中屬民的貢品都他媽不用搶了,一個穿赤甲的泰萌衛旗軍,帶倆扛旗抱鼓的吉爾吉斯兵,騎著馬跑到林中寨子里,端三眼銃放一聲,質子就帶著貢品自己走出來了。

  沒辦法,通過吉爾吉斯部參與托木斯克之戰的首領塔賁之口,人們都已經知道,泰萌衛受控于遙遠的中原太師。

  將軍周日強是有官真封,部落之長授百戶、領俸祿,帶兵打仗死了人還給撫恤。

  送貢品的都不是質子,是去泰萌衛的衛學學習的。

  其中有文學或武學天資的,會被周將軍呈報太師,授與生員或武生的功名,賜緞袍腰刀,贈泰萌造三眼銃。

  我的天,林中百姓啥時候受過這待遇?

  一樣的貢品一樣的命,給誰不是給?

  我選太師!

  太師這個跑偏的詞兒,其實就是大帥。

  根子出在楚琥爾那。

  那小子沒文化,不認識大帥倆字,還覺得自己懂得多,總跟人犟嘴。

  偏偏在天山以北從巴爾喀什湖到薩彥嶺,準噶爾的楚琥爾那是出了名的素質吊差,誰也不敢反駁他。

  他這么叫,別人也這么叫,周日強別都別不過來。

  關鍵楚琥爾還去了西安,他已經知道大帥念大帥了。

  但這人不可能承認自己的錯誤。

  再說了,劉承宗還有劉承宗手下那幫人,那一個個跟他親近的。

  曹耀、張天琳、羅汝才那一幫人,看見他跟看見同類似的,往那一坐,但凡中間有張桌子,就算國際搶劫犯行業峰會了。

  大汗都親手揍過他,圣眷極隆。

  楚琥爾過完年回天山就像進修了一樣,那架勢就是自個已經上過學了,能當著周日強的面,指著公文里大帥二字,念太師。

  聽到反駁以前都要拔刀子的,現在也不急了。

  他能穿著汗賜貂領箭袖皮曳撒,平心靜氣地整理并不存在的大袖,言之鑿鑿,示手道:“我沒錯,周將軍一介武夫,這文化上的事跟你說也不懂,在下就不白費口舌了。

  等著吧,禮衙我張兄,那是文官之首,回頭就傳信過來,告訴你這倆字咋念——天山以北,就念太師。”

  周日強的血壓比烏拉爾山都高。

  尋思老夫舉人出身,四品知州,擔任過鄉試考官,你他媽讓張獻忠那個文盲教我識字?

  實在是沒辦法,這要擱中原,老頭子說啥得給楚琥爾拉下去打五十大板。

  但是在泰萌衛,楚琥爾說念太師就念太師吧,周將軍捏著鼻子認了。

  現在衛拉特四部,漢字大帥,也發音大帥。

  但在楚琥爾的部落,以及更北方他派人招撫的林中諸部,還有那些畏懼他性情勢力的貴族們,都管漢字大帥念太師。

  或者說,楚琥爾以一己之力,在元帥府文化最為復雜的衛拉特語系之中,又創造出一種泰萌方言。

  別的不說,熟悉太師的不止楚琥爾,天山以北林中部落對這詞都熟。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得泰萌衛對林中諸部的招撫非常順利。

  林中鐵匠韃靼的鐵往泰萌衛一送,出身慶藩的軍匠卷三層鐵管一敲,小鐵子一鑄,三眼銃和彈藥就出來了。

  一個寨子的吉爾吉斯百戶有那么七八桿,在周日強的指點下,用木頭扎了小寨子,搖身一變就從任人宰割的林中百姓,成了類似羅剎探險隊據點般難啃的骨頭。

  林中屬民就那么多,生產力就那么點,都跟了泰萌衛,和托輝特部怎么辦?

  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跟羅剎換火器?

  矛盾跟著就來了。

  額爾德尼跟羅剎使臣,在看待泰萌衛的事上是一拍即合,他們都決心要拔除這個阻擋事業敵人。

  他們知道泰萌衛不僅有楚琥爾手下善于馳騁的準噶爾騎兵,還知道他們手里有數量繁多的槍炮,所以他們才決定冰原化凍的時候,水陸齊進,攻打泰萌衛。

  那個時候,泰萌衛新招撫的大量林中百戶缺少馬匹,無法快速支援,只要迅速拿下托木斯克城,就能一錘定音。

  眼看冰原解凍,和托輝特部的軍隊都已經啟程出征,素巴第的傳信到了,說泰萌衛是契丹汗的部下,讓他收兵。

  契丹汗是誰啊?

  額爾德尼壓根兒就沒聽過這號人!

  一番解釋,漢人的元帥、衛拉特的太師、漠南的大汗,不姓孛兒只斤,正在攻略中原,軍隊推到了兀良哈。

  額爾德尼的腦袋旁邊亮了小燈泡:也先!

  但就算是也先從墳里爬出來,奪我屬民,也得有個說法吧?

  額爾德尼本來想爭一爭,但素巴第說劉承宗有好幾萬騎兵就駐扎在漠南,你要不先把軍隊叫回來,跟我去漠南看看,回來再做打算。

  實際上,他都沒撐到見劉承宗,就改變了對抗的想法。

  因為在路上,額爾德尼就看見了漠北來漠南的第二撥人——土謝圖汗部在游牧。

  袞布汗親自帶隊,十幾個那顏貴族、千余騎兵、千余牧卒,趕著上萬牛羊駿馬,還有上千車氈帳、皮張毛貨藥材,一路向南浩浩蕩蕩碾過草原,把沿途的草都啃禿了。

  最離譜的是,額爾德尼在里面看見了車臣汗碩壘之子,巴布臺吉。

  他覺得自己像冬眠的熊,一覺睡醒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樣了。

  按理說,他們扎薩克圖汗部大幾千騎兵殺氣騰騰往漠南開進,土謝圖汗部兩千來人帶著貨物行進,路上遇見,袞布總得派人問問干啥去。

  沒有。

  袞布和巴布的目的地跟他們差不多,都是要去漠南。

  不同之處在于,素巴第的札薩克圖汗部,至少貴族告訴士兵的,是要到興安嶺去參戰,他們打算打完仗,再把多余的馬匹都拉到陜西邊外賣掉。

  而袞布的土謝圖汗部,則沒準備去打仗,只是拿到歸化城的過境允許,游牧到山西邊外,走大明的口市進行貿易。

  袞布汗和巴布臺吉不需要參與帶隊貿易這樣的小事,他倆的目的其實和額爾德尼一樣,都是到興安嶺見劉承宗。

  此時的興安嶺,那可真是熱鬧極了。

  大明的使臣也來了。

  還是老熟人曹化淳,隨同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錢士升,帶著崇禎皇帝的詔書,以及大明截獲黃臺吉與劉承宗就聯盟攻明書信一事的責問。

  在馬鬃山下的中軍大營里,錢士升可硬氣了。

  他要宣讀詔書,等著劉承宗和護兵行禮,但元帥府眾人不為所動。

  錢士升干脆也持詔站著不動,就揚著下巴拿鼻孔瞪劉承宗。

  曹化淳來的路上就怕這個,躲在后頭都不敢出氣,眼看僵著實在沒辦法,這才越眾上前:“劉元帥,是咱爺們啊,曹化淳,熟人。”

  “喲,曹公公來了,干嘛躲在后面,我都沒看見。”

  劉承宗對曹化淳還是有好臉的,印象很深刻。

  這個宮里來的大太監有種特殊的能力,不需要椅子,往衙門大堂偏右的地方一站,就渾然一體。

  劉獅子也有心晾一晾滿臉傲氣的錢士升,便對曹化淳非常親熱地招手道:“自己人別客氣,快隨便找地方坐。”

  曹化淳背后一身汗,心都快涼透了。

  他就知道這個劉大元帥張嘴準沒好屁,后邊一堆從北京過來的官員武弁,你見面就這樣講話我還回不回北京了?

  但曹化淳也知道,劉承宗說這話沒準誠心實意。

  畢竟,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被派到劉承宗這了。

  以元帥府的疆域,劉承宗沒準對麾下某些將領可能都沒見過三面。

  “大帥,咱就是伺候人的人,站著就行,錢閣老第一次出使,大帥多擔待。”

  曹化淳說完了好聽話,才道:“大元帥大人大量,先把詔書接了吧?”

  “不著急,是個大學士?”

  劉承宗滿目懷疑地打量錢士升,狐疑地看向曹化淳。

  他心想,崇禎把這大學士派過來為了啥。

  該不會是這人把崇禎惹急了,又拿他沒辦法,所以送過來借刀殺人吧?

  畢竟別管什么大事,曹化淳一個人都能給辦好,根本沒必要送個大學士過來,辦不成事還壞事。

  劉獅子道:“既然是個大學士,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你不想宣詔也罷,先下去吃好喝好,等我的禮衙尚書過來,讓他跟你談。”

  錢士升不想走,不過這是劉承宗地盤,說的話是金口玉言。

  張勇前腳剛因為他讓曹化淳隨便坐就搬來交椅,這會聽見讓錢士升下去,當場點了倆值宿衛的虎賁兵,連拉帶拽的就給錢士升拉走了。

  等錢士升被拉下去,劉承宗這才又朝曹化淳招招手,讓他坐得近些,問道:“你跟我說說,這人怎么惹皇上生氣了,是打算讓他死在這,還是不讓他回去了。”

  曹化淳都驚了,這劉承宗什么悟性啊,這種話題他可不敢沾,連忙道:“劉元帥,咱可不敢這么說,錢閣老是國之柱石……”

  “呵,國之柱石。”

  劉獅子差點捧腹大笑,忍俊不禁道:“皇上把國之柱石派到我這?你跟皇上肯定有一個腦子壞了……你不想說,那就先不說他。”

  劉承宗坐正了,正色道:“關內,我要的兵糧,調了嗎?入邊那萬余八旗軍,阿濟格被打死了嗎?”

  曹化淳心說,還阿濟格被打死了沒,他出邊的時候昌平城剛被攻陷,京畿重地良鄉等處俱受蹂躪,涿州、固安等地正在交戰,朝廷中樞都不知道阿濟格在哪,去哪打死他。

  劉獅子都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看他表情,就對戰局了然于心,也知道明廷糧草多半也沒準。

  這不禁令他擰眉,嫌棄道:“我的兵從陜西出邊,經歸化城,一路東攻至興安嶺外,科爾沁兩翼都要被打沒了,內堵阿濟格出邊之路,外牽黃臺吉關外主力,偌大一個朝廷,連收拾腹里萬余敵軍都做不到嗎?”

  曹化淳被說的面上無光,顧左右而言他道:“關上截獲洪太書信,是寫給劉元帥,信上說協同攻打朝廷云云……”

  劉承宗整個人陷入一種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狀態。

  他是恨鐵不成鋼啊。

  “管他說什么!就算我真打算東虜攜手,朝廷該在密云防線增兵歸增兵,是不是也該先把阿濟格那支部隊干掉?”

  “我要打我也去打山西河南,我跑到京師外面做什么,我就是領兵把北京打下來,奪了關寧一線,是不是也要跟東虜打?”

  “如此簡單之道理,皇上就想不明……算了。”

  劉承宗擺擺手,揚手西指道:“興安嶺,一會你去看,在那修城的,都是從嶺東奪來依附東虜的諸部俘虜,回去就告訴皇上與內閣諸臣,我也不指望他們干啥,盡快消滅阿濟格,讓京畿百姓免受摧殘。”

  “兵貴神速,關寧軍,趁沈陽空虛,能打進去就打進去;山東軍,抓緊渡海進朝鮮協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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