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下午。
熏風揚沙,黃埃漲天。
八旗軍兵分十二陣,埋頭向西走。
就在劉承宗兵至沙漠,決意迂回的那日,黃臺吉下令各軍在草灘休整了十六個時辰。
并不是考慮戰術,他根本就顧不上什么戰術不戰術的事。
因為他收到一封來自盛京五日前發出的信,盛京留守的衛齊在信上說撫順關傳烽火,建州故地的赫圖阿拉城被燒了。
八旗主力出邊作戰前,黃臺吉曾下令從關外牛錄調兵進京協防,從輝發城過來的四百余名士兵,連甲都沒穿,在撫順關外的渾河遭遇敵騎近萬,寡不敵眾僅兩人幸免逃進遼東。
誰能想到在建州老家讓人揍了!
隨后衛齊遣兵出關探查,見確有一支軍隊兵分兩路,車營于渾河口展開布防,騎兵沿蘇子河而下,一日之內連克界凡、古勒、拔馬兒墩諸寨,逼近赫圖阿拉。
村里在旗男丁被黃臺吉拉走,會使弓銃的婦孺也被衛齊調走,剩下的都是老弱里的老弱。
左良玉的拔突營都不希罕去打,只管讓小札木素的答剌罕軍干活。
來自盛京的急報,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黃臺吉的腦袋上。
比劉承宗在風沙天里渡了河,抬頭就看見八旗一字長蛇陣擺在自己臉上還要迷糊。
黃臺吉想不明白。
多爾袞則差一點就摸到關竅。
他認為他們被騙了,吊在前面封鎖戰場的塘騎只是個幌子——到這,多爾袞非常正確。
但接下來就歪了,他非常堅定地對黃臺吉說:“這是調虎離山!”
他說劉蠻子料定我們追不上他的輜重,出邊便命俘虜押輜重一路向西,自己則率精兵一路向東,自撫順關外先襲建州再攻盛京,叫我們首尾不相顧。
回援盛京,則輜重平安運過興安嶺,他精兵也好跑;直追輜重,沒準也攆不上,還會丟了盛京。
在黃臺吉的行軍御帳里一頓分析,頭頭是道。
因此,多爾袞建議,他們應該立刻回防,先保住盛京再說,不能讓劉承宗再這樣鬧下去,弄不好滅國就在旦夕之間了。
其實滅國不滅國的,多爾袞多少是危言聳聽。
實在多鐸是個不管事的,多爾袞是兩白旗事實上的旗主,也就是老汗時代的兩黃旗建州女真,蘇子河一帶是他們的老家。
雖然都不在那住了,但那也不能讓西邊來的賊子隨便燒啊。
兩白旗現在歸心似箭,多爾袞作為旗主,至少得跟黃臺吉表態,回去!
多鐸則是這一建議的堅定支持者。
老愛家最小的王爺倒不是覺得多爾袞說得對,實際上他也沒那個判斷能力。
他就是單純想回盛京聽戲。
多鐸從一開始就不想打這仗,愛新家族所有人的所有缺點,他這個老小被慣得身上都有。
貪玩、貪財、殘忍、好色、喜歡胡鬧、不會打仗、擅長逃跑、射箭不準。
射個狍子都能把箭射到多爾袞大腿上,害親哥躺了好幾個月。
早在幾年前,黃臺吉對兄弟們問計,蒙古、朝鮮、大明,規劃一下征戰計劃。
別人都是先打蒙古、再征朝鮮,攢夠家底子了再跟大明打。
多鐸不是,他純利益導向,覺得蒙古朝鮮都是窮鬼,別搭理他們,咱就逮著有錢的打。
打關寧軍和打北京都是打,不如直接打北京,錦州軍我打不過,心有余悸。
所以他覺得惹那又窮又橫的劉承宗一點意義都沒有。
尤其到現在。
雖然多鐸是一點軍事能力都沒有,但這不耽誤他懷疑黃臺吉的軍事能力。
跟著四哥出兵一個多月,一會兒這被燒了,一會那被搶了,天天急行軍南奔北跑,被牽著鼻子遛到吐舌頭。
到現在交手這么長時間,硬是找不著人家劉承宗在哪,一面都沒見過。
多鐸就一點好,從小到大在兄弟里轉著圈丟人,壓根兒不覺得丟人是啥問題,他有抗體。
“那劉承宗跟個鬼一樣,領著幾萬人在戰場上飄來飄去,除非他想讓你追上,否則三天追不上的人仨月也追不上。”
多鐸對多爾袞說:“就這四哥還不服氣,老家都被點了,還咬牙追呢,追上能把錢兒奪回來還是咋的?”
黃臺吉并沒有很在乎建州和兩白旗的意見,他的根基是海西哈達部出身的兩黃旗。
但他確實拿不定主意。
畢竟多爾袞的判斷也不是沒有根據。
那支擾亂建州的軍隊,出現時間恰恰就是他們出邊數日之后,這時間跟劉承宗出邊后急趨撫順邊外所需時間能對上。
局面讓黃臺吉非常撓頭,急得屁股起火癤子。
他尋思這劉承宗還真用兵如神了不成,燒完遼陽打建州,用輜重把他的主力部隊調出遼東,再轉頭打盛京?
真能將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崇德皇帝不服氣。
他派前鋒營的吳拜前去探查,突破了塘騎阻攔,迎面撞上劉承宗留在西邊的朔方營兵,突擊之下倒是略占上風,但賀虎臣打出了援軍在側的氣勢,把吳拜嚇回去了。
這一臨陣探查的情報,算是給黃臺吉不撤軍找了個理由。
主要是他很清楚,這個時候就算撤軍也沒用。
一來,是沈陽現在就沒兵,只要撫順關被攻破,八百騎兵就能長驅直入沿渾河捅個對穿。
黃臺吉幾乎把在旗男丁都拉出來,遼東已經沒有像樣的守軍了。
二來,則是劉承宗用兵猛烈,拔遼陽堅城、分掠遼沈郊野只需三日,有他率軍回援的時間,恐怕回去只有被焚成灰燼的盛京。
他心里也認同多爾袞回撤的建議,但不愿無功而返,打這樣的窩囊仗。
因此他停駐一日,等后方送來新的消息。
在今天凌晨,后方傳來讓他喜憂參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那支軍隊沒打撫順關,甚至都沒打到赫圖阿拉,就向北撤退了,看來不是劉承宗的主力,而是劉承宗分兵了。
這說明劉承宗還在人能對付的范疇之內。
分兵好,讓敵軍分兵,是任何將領千方百計、想方設法都想達到的意圖,劉承宗自己就給干了!
而壞消息。
那支元帥軍偏師沒打赫圖阿拉的原因,是不用打,嗯……赫圖阿拉自己造反了。
跟劉承宗想象中不同,建州故地根本就沒有多少女真諸申,倒是有些八旗之下的漢人,前明軍。
當年努爾哈赤攻進遼東,就把主動投降的明軍歸隸李永芳之下,其勢盛時超過了一萬人。
就跟攻下遼陽,把南城的漢人遷到北城一樣。
誰傻乎乎的有好地方不待啊。
李永芳為努爾哈赤立下汗馬功勞,像孫德功、石廷柱三兄弟、遼陽諸城都是被其策反,做了金國的女婿,于赫圖阿拉開了額附府。
不過在努爾哈赤后期,因老汗殺漢人,而李永芳是漢人,各地漢人反叛,令其多受猜忌,于政治上逐漸失勢,勢力大不如前。
在黃臺吉繼位后,再度啟用了李永芳,不過對他們多有防備,隔離在遼東之外。
主要任用的是其長子李延庚,也被稱作英格。
其官至甲喇章京、吏部三承政之一。
不過歹青六部跟帥府六衙差不多,真正管事的還是旗主貝勒,絕大多數官職都只是給人提供個品級,實際作用非常有限。
兩年前李永芳病死,英格領其留下的六個牛錄,于赫圖阿拉屯墾。
在赫圖阿拉造反的就是他。
李延庚覺得自己快完蛋了。
其父降金之時,他十來歲,正是辨善惡有熱血的時候,眼見努爾哈赤發瘋,后來阿敏等人也以蠻奴稱他父親,讓他對八旗貴族哪兒都看不順眼,一直在秘密搞破壞。
努爾哈赤時期,他就協助復州漢人逃離后金,是李永芳遭到努爾哈赤猜忌的源頭。
黃臺吉繼位,他又幫劉興祚兄弟逃亡東江,還在大凌河戰役前夕給大明通報消息。
以前沒事,一來是李永芳護著他,二來漢人在后金的勢力大,三來則是外有東江之敵。
如今李永芳不在了,遼東漢人也被努爾哈赤殺了個差不多,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那些東江軍還降了后金。
他曾幫劉興祚兄弟的事,東江有不少人知道,這事瞞不住了。
死期將近。
因此左良玉、小札木素和馮瓤的部隊剛開到距赫圖阿拉四十里的位置,李延庚就舉火焚城響應,率六個牛錄,起了他爹的棺材,與左良玉匯合。
其實左良玉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撫順關外,時間差引發多爾袞誤判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他迷路了。
馮瓤、左良玉、小札木素這仨家伙,都是外鄉人。
走到開原以東的山地,就在老林子里迷路了,耽擱了三天才找著渾河。
劉承宗覺得馮瓤打過薩爾滸,對那邊熟,其實也跟瞎子一樣,馮瓤熟的是從沈陽走到撫順,當年薩爾滸就這么出兵的嘛,出邊沒走多遠就挨揍了。
邊外他根本不熟。
反倒是劉承宗派去通知他們退軍的塘騎,小隊行動,也不怕被敵軍發現暴露軍情,溜著邊墻跑過去,反倒比左良玉到薩爾滸還早一天。
到處亂竄找不到自己人,生怕被獵戶逮住,躲在山上快嚇死了。
以至于左良玉等人在真正開始行動時,就已經得知劉承宗準備出邊撤退了。
因此快打快撤,搶了幾座寨子,又正趕上赫圖阿拉自燃,就卷了俘虜降兵趕緊跑。
黃臺吉目前還不知道李延庚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看見這消息,他和多爾袞都瘋了。
多爾袞主管吏部,聞詢大驚失色:“英,英格反了……假的吧?”
就算孔有德、尚可喜反了,他倆都沒想過李延庚會反。
那是李永芳的兒子啊,他們全家都跟愛新家族聯姻,是額附家族,怎么會造反呢?
倆人都是腦筋轉得極快之人,幾乎轉眼就透過李延庚叛逃的現象,看見了歹青接下來要面臨的本質問題:漢人、蒙古,皆不可信。
自黃臺吉登基以來,對治下漢將、蒙將非常信任。
因為經過努爾哈赤的選拔,能被逼反的都反了、能逼跑的都跑了、能殺的也都殺了。
剩下的人,多半是對大明或北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又剃了頭,只有后金能作為他們的容身之所,因此任用起來非常放心。
就像李延庚這種,身為李永芳的兒子,別說他叛逃,就算戰場上被明軍圍住,都得拼死作戰,根本沒有投降的機會。
但現在局面不同了。
這些大明叛徒,就算對大明做下再大的罪過,充其量不過是發生在遼東一個鎮,獻了一座城、打了幾場仗的事。
難道還能比劉承宗攻占三邊踏平五鎮的罪過更大嗎?
那完全是小叛徒見了大叛徒,融入其中毫無阻力。
關鍵作為殺手锏的剃頭,對劉承宗也沒用了。
據逃回來的孔有德報告,劉承宗手下的軍隊,形象介于明軍與金軍之間,很像穿戴明軍甲胄的金軍。
代善在盛京附近的見聞,看見的則全是各種辮發的蒙古兵。
這家伙還是個大汗。
黃臺吉想起來這事就氣得血壓高。
你好好一個漢人,放著皇帝不當,自降身份跑去做北虜的大汗,還學人家北虜入邊搶劫。
害朕稱帝時被高起潛那個太監發文恥笑,說跟張幟一個水平。
帶著北虜打陜西,你跟那個大元皇帝忽必烈帶著漢軍打和林爭奪汗位有什么區別啊?
當然區別還是有的,劉承宗汗位來的正。
劉承宗是林丹大汗遺囑指定繼承人,遺囑在忽里臺大會上得到承認,受諸臺吉投票擁立的汗。
直到今早,黃臺吉封鎖了李延庚叛逃的消息,決定繼續進軍。
在行軍中,他調整了隊形,將包括耿仲明在內的全部漢軍槍炮一萬多人,安排在最前陣,由八旗與蒙古兵團盯著,以防交戰時出亂子。
吃一塹長一智,今后要對漢人的任用更加小心。
黃臺吉要走努爾哈赤的老路了。
正當他們以三排橫陣埋首向南行進之時,位于最右翼的漢軍三等甲喇章京金玉和、蒙古諸部的吳克善、正藍旗的豪格,三陣將領先后收到軍兵報告,在右后方隱約有人馬在風沙中行進。
豪格派出幾名騎兵脫離部隊,登上沙丘遠望,才剛看了一眼,就連轱轆帶爬地跑回隊列:“敵,敵軍,是劉承宗!”
不需要回報了。
在其右后方,起伏的沙丘之后,沙塵中先是一桿桿高高書著元帥二字的大旗隱現,然后是一排排矛頭。
缽胄高高的盔槍在沙丘上時隱時現,披掛赤甲的騎兵跨在強壯的河曲戰馬背上,身體隨戰馬律動起伏,赤色布面下的身甲與腿裙甲葉摩擦相撞,不斷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
元帥軍騎兵嚼著混了砂礫的肉干,向敵軍逼近。
擊鐵之音漸漸能為人所聽見,歹青軍陣右翼騷亂,人們驚悸地望向側翼,一切卻都被隱在沙塵之中,不知聲從何來。
傳令兵在八旗陣中奔馳。
突然炮聲轟隆,沙丘上火光迸射。
鐵彈飛曳,數十顆鐵彈自沙塵另一邊轟向軍陣,嗚咽的號角聲猛然響起,在咚咚的腰鼓聲中好像從四面八方籠罩戰場。
黃臺吉奔出牛車拉拽的御帳,舉目北望。
風來塵開。
先頭馬隊馳騁如道道洪流,自沙丘上卷起沙蛇奔騰而下。
其后一眼望不到邊的大隊鋪開擺橫,只見兵馬未至,揚塵已如海潮紛涌自半空蓋下,將右翼三營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