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
劉承宗親抵榆林城外的第三日,圍城部隊完成了部署調動。
任權兒的第二旅,被配屬了二十四門繳獲火炮,調至榆溪河西岸,配合原本十二門千斤野炮,架設出三十六門大炮的攻城陣地,修造鐵窯,趕制炮彈。
劉承宗本部的北元、宗室、拔突、黑旗四營,則被部署于城北的鎮北臺下,僅僅起一個掠陣的作用。
畢竟榆林這座城,主要防御方向就是北方,北邊沒有城門,還防守嚴密,劉承宗也沒打算從這個方向破城。
他的主要進攻方向,是城東的駝峰山。
榆林城只有那個方向,沒有天險阻隔。
劉芳名、馬獻圖、張天祿、張天福、徐勇、王允成等降將降將,甚至還有惠登相、周清的歸附民軍,超過兩萬兵馬被調動至駝峰山下,自北向南連營十里,構成漫長的攻城陣線。
在他們當中,還加了個遼陽營的孫龍。
不過劉承宗并沒有把遼陽營投入攻城的想法,只是讓孫龍帶兵,看著劉芳名等人。
沒辦法,人的際遇難講。
雖然孫龍降的晚,可人家不僅是主動歸降,還帶降軍投入了對陣八旗的嶺東戰役,雖未立下巨大功勛,護著宗人營陣線釘在戰場上,也是苦勞。
何況……劉承宗心里對孫龍手下的老遼兵,評價很高。
這幫人是他媽真猛,開局一輛宗室戰車,裝備全靠撿,不光沒被砍死多少人,戰后居然攢出半個營的八旗式白甲兵。
身處夾縫戰場上的遼兵,求生欲是長進骨子里了。
經過嶺東一戰,孫龍手下的戰斗力非常豪華,三個千總,一個是歹青的恭順王孔有德,一個是尚藩甲喇章京盧可用,一個是孔藩備御洪文魁。
陸戰能打,水戰更精。
最重要的是,孫龍對劉承宗很忠誠。
在孔有德成為其麾下千總以后,更忠誠了。
等到他們抵達陜西,整個遼陽營都肉眼可見的忠誠起來。
人生地不熟,剃著禿瓢頭,滿地老陜,不忠誠還能咋辦呢?
七月二十六。
鎮北臺上的刻漏進了卯時,天色剛明,榆溪河西岸就傳出轟鳴炮響。
任權兒的第二旅,炮兵陣地向西城墻發起轟擊。
夜宿城上的守軍擾攘喧鬧,很快也將火炮向城外打放還擊。
雙方交火起先只是零星炮響,但是在各式火炮交替打出十余炮后,第二旅三十六門重炮開始各有節奏地放響轟鳴,將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炮彈轟向城垛。
劉承宗給任權兒配的二十四門重炮,是其遠征遼東碩果僅存的戰利品。
絕大多數繳獲的沉重火炮,都被留在松漠府城,封鎖交通要道……主要是劉獅子只搶了炮,沒搶那么多炮彈。
這也是嶺東之戰,雖然有上百門大炮打放,但都開幾炮就啞火的原故。
繳獲的火炮畢竟不如自造,口徑混亂、射程不一,甚至粗略一看還很奇怪。
但兵器,其實難分優劣,尤其像火炮這種用料極多的大件,每個看上去影響性能的參數,都有其原因。
就比如尚藩重炮,粗制濫造,是因為其麾下沒有手藝精良的鑄炮匠,還要解決缺乏船炮的問題。
孔藩占據遼陽城,庫存不少明鑄紅夷,但重量大而口徑小,這是因為那批火炮是由兩廣支援京師城防,威力不必大,但不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被打壞,所以瘋狂堆料的結果。
如今被配屬加強給任權兒的二十四門重炮,既有無敵大將軍、也有紅夷炮,同樣不是那上百門繳獲火炮里做工最為精良的火炮。
劉承宗又不缺炮,拉著這么多重炮跑回來,是因為這些炮屬于遼東、東江、金國有代表性的制式火炮。
他打算把這二十四門大炮拉回西安,暫時放在工衙,供鑄炮匠觀摩。
待重開關中書院,就放過去當教具。
不過眼下,該用還得用。
西城墻有百十步寬的榆溪河庇護,河上僅有長橋三座,是易守難攻的地方。
但正因其易守難攻,劉承宗才更要授意任權兒起手攻城,填埋榆溪河,做出強攻城西的架勢,調動守軍。
三十六門重炮依照射程、威力列出三道炮陣,轟鳴著將炮彈轟向城頭。
第二旅副總兵歐陽袞則指派軍兵多路齊進,地上以戰車掩護、地下以壕溝掘進,運送土石,于城外四百步堆筑土壘。
劉承宗在鎮北臺上,看見第二旅的部署就不禁發笑。
榆林城留下的守軍并不多,僅有萬余出頭,而據劉獅子了解,這一萬多守軍里,也以老弱病殘居多,同時城西只是佯攻,并不的值得如此慎重對待。
任權兒他搞得陣仗挺大,其實不是在攻城,而是在練兵。
劉承宗對城西部署看得再清楚不過,任權兒是要在河西架設出攻擊城垛的火炮陣線、高過城墻的抬槍土壘,在打掉城垛的基礎上,進一步以火力投射,打得城墻上站不住人。
至少有這樣的架勢。
至于要不要真打出那么猛的投射能力,那完全要看守將的選擇。
榆林城守軍若是放著城西不管,任權兒肯定就會變成破城主力,先填榆溪河,再爬榆林城。
誰也不會放著這種火力的敵軍對城墻肆意轟擊。
很快,榆林城內的守軍就一隊隊登上西城墻,城中婦孺也將土袋木板堆在被擊毀的城垛位置,以避免防守出現紕漏。
土袋木板當然不可能擋住炮彈,但這些東西的意義,是減少士兵對火炮的恐懼,至少不能影響行動。
甚至就連西城墻的三座城門,也同時洞開,甕城里的明軍列隊而出,繞著城墻下的小路,端鳥銃于羊馬墻后布防,準備對填河的元帥軍進行反擊。
但城上的火炮反擊越是猛烈,第二旅的部隊進攻就越沒勁,開始一隊隊后撤,在四百步外留下一個個堆起半截的墩臺土壘,人全都鉆到壕溝后撤退了。
只有時不時來一輪齊射的火炮,給城上守軍造成持久壓力。
到了下午,東邊的擂鼓聲也震天動地的響了起來。
劉芳名等人,自從知道自己要進攻榆林城,這幾日都在駝峰山伐木取材趕制攻城器械,造了一大堆鵝車、沖車、飛樓、云梯之類的攻城車輛。
但說實話,明軍的攻城水平一言難盡……極度缺乏經驗,攻城方法全靠背書。
反倒是惠登相和周清這倆民軍頭目,就來得簡單多了,只造了一些遮擋槍子箭矢的板車,就開始了挖掘地道的繁重工作。
榆林城,四面都不適合挖掘地道。
有護城河的城,沒辦法挖地道。
惠登相挖地道,是為了把護城河的水都泄出去。
他們先堵了護城河南邊匯入榆陽河的河灣,又開始掘長壕,不厭其煩地做土工。
這倆人雖然是王嘉手下的將領出身,但長久居于橫山,手下都有一批擅長挖山開石的手藝人。
降將那邊是強攻,民軍這邊是泄水,目標都非常明確。
就在這個時候,劉承宗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大帥,關內道張旅帥的信。”
張天琳一封書信送到鎮北臺,劉承宗展開書信,面上當即露出極大的錯愕。
身旁侍立的張獻忠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禁問道:“大帥,咋了嘛,是關中出啥事了?”
“嗯……”
劉承宗看看張獻忠,這才從錯愕神情中逐漸恢復過來,沉吟片刻,搖頭道:“倒也沒出啥事,就是……黃娃哥來了。”
李自成來了。
不是以闖將的身份,而是關內駐防旅的外編參將。
劉承宗的錯愕正因如此,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李自成居然會成了張天琳的部將。
張天琳送信過來,就為此事,信中詳細敘述了李自成最近在鄖陽、河南的遭遇,就……張天琳對這位挨了各種毒打的闖將評價很高。
咋說呢,能在總理盧象升、湖廣巡撫王夢尹、鄖陽巡撫宋祖舜,大將楊正芳、雷時聲、秦翼明、李重鎮、楊世恩、祖大樂這么一個超級豪華的陣容手下,撿回條命,實屬不易。
張天琳形容李自成,是可造之材。
所以借著李自成在潼關十二連城舔傷口的機會,張天琳就給他招撫了。
李自成也確實累了。
去年他領軍經陜西進湖廣,那時候是雄心勃勃,想要效仿劉承宗,以湖廣為根基,干出些大事。
平心而論,李自成嶄露頭角以來,本部四營,又與老回回那革左五營聯合行動,去年進湖廣,在聲勢上,幾乎是農民軍挑大梁的首領了。
畢竟劉承宗這個路子,早就是自成一派的割據政權,完全不是流動作戰的農民軍所能比擬。
而絕大多數農民軍首領,一來有自己的心氣,二來也確實沒有同元帥軍比肩的能耐,以至于大多數人,就連投奔劉承宗的勇氣都沒有。
像張一川、惠登相、周清那樣,能主動跟劉承宗去談歸附,就已經是天底下很有野心膽量的豪杰了。
在張一川下一檔的,就是四天王李養純、整齊王張胖子那倆,悶不吭聲的把自己天王、大王的名號改成總兵官,做出觀望的模樣,自稱是劉承宗的部下。
更多人,是一面想著天下之大,總有自己能站住腳的地方,盡量離劉承宗遠一點。
畢竟以大多數民軍首領的行事作風,離劉承宗近了,別說聯合行動,不被劉承宗發兵剿滅就謝天謝地了。
因為他們大多數部隊,在思想上非常混亂,得過且過,以至于比蒙古兵的軍紀還差。
李自成則是其中的佼佼者,本部能打,也更能接受其他大大小小的首領連營,甚至在自身本部力量的設計上,他就天然需要與其他首領連營作戰。
但也跳不出流動作戰的圈子,談不上有推翻大明、建立軍政的野心。
甚至躍進湖廣的那一點苗頭,都是劉承宗給他啟發的。
沒辦法,不是別人思想上想不到,而是局勢,根本沒有建立政權的機會。
哪怕很小的政權,都不行。
早年是打不過明軍,沒那個基礎;沒等他們發展出足夠的戰斗力,劉承宗又回來了。
就像李養純、張整齊在西河、寧羌兩縣,干的挺好,有了一點框架,但很快就跟元帥府的地盤接壤,要么被吞并、要么開戰、要么離開。
關鍵是劉承宗不樂意吞并人家啊,人家倆人把王號都改成總兵官了,建立起總兵衙門,劉承宗都不帶派人招攬人家呢。
養不……也不算養不起,就是性價比太低,劉承宗摳門兒得很,不想養。
李自成也不例外。
湖廣的形勢比他想象中要差太多了,大明不敢跟劉承宗作戰的各路大將,把元帥府圍了一圈兒,他剛帶兵跑出元帥府的地盤,還沒弄明白咋回事,就接連遭逢各路大將圍毆。
李自成是硬著頭皮挨毒打,心態也在各路將領的全力進攻下產生變化。
祖大樂都搜山追剿了,誰敢信?
等到他從湖廣跑進河南,李自成已經不想著干大事了,明軍不敢惹劉承宗,反倒對他重拳出擊,能干個屁的大事。
被張天琳安置在十二連城,李自成直接想開了。
早前不投奔劉承宗,是他一來覺得自己有能耐,能繼續奮斗一下,奮斗的目標,就是能讓劉承宗大大方方的封個總兵官。
因為劉承宗的旅帥總兵官們,都太有能耐了。
哪怕行軍打仗中規中矩,架不住人家兵精糧足甲械齊備啊。
但在外頭受了挫,李自成沒那當總兵官的雄心壯志了,自己主動找上張天琳,表達了想要投靠元帥府的想法,希望能見劉承宗一面。
只不過那時候,劉承宗還在從遼東回還的路上。
更何況張天琳這個人本來就傲,他幫了誰,就會瞧不起誰。
他從潼關借給李自成一批糧草,還劃出地盤讓其屯兵,并且出關錘了張任學一頓,對李自成的幫助很大。
心底里,也愈加瞧不起李自成。
‘你那么牛,怎么需要我幫你呢?我張天琳充其量也就跟大帥的馬拜個把子,你什么角色,手底下一千來號殘兵敗卒,也配見大帥?’
張天琳直接就是一句,大元帥已領兵東征,關內征守事宜已全權托付于我,若你有心,就在我旅下暫做參將,待大帥凱旋,再行封官。
李自成……李自成一點都沒有因張天琳的傲慢而感到不快,反而大喜過望。
他想求見劉承宗,也就只是想當個領兵參將罷了。
卻沒想到張天琳就直接把這事辦了。
只不過這事,在劉承宗看來,就有點古怪了。
劉獅子一邊回信,讓李自成到榆林來,一邊看著張獻忠,在心里尋思:怎么回事?
怎么皇帝們都往我手下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