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廬皆在。
萬古宏圖,千年悲笑,到頭終究還是一場空。
陰陽法王握緊雙拳。
他法力匯聚如雙手之上,一抹蒼白鬼火如照徹寒夜的孤燈,刺破層層黑暗。
黑暗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男女仙人,他們各自盤膝而坐,或者手中結印,或者彼此交談,面目之上依稀生氣可見。
可一個個雙目緊閉,衣衫皮膚上已經落下一層厚厚的塵土。
面容不會被歲月改變,但時光自己會留下痕跡。
他們呈環形而坐,一排排好似無有窮盡的同心圓,數目成千上萬,仿佛無數仙人齊來聽祖師講道。
這些尸體圍坐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座巨大的青銅渾天儀,這碩大而古老的儀器正在緩緩的轉動,其軌跡玄奧,似乎有一種將人心神盡數吞沒的神秘魅力。
“說句實話,當年事后,我早已心灰意冷,本來準備尋一僻靜地自我了斷,但幸好還有前輩與黃天道首當年升起這慈州一地……”
陰陽法王語氣悲愴:“讓我與一眾同門有一個安身之所……”
陰陽法王閉關自守,那是因為此方天地已無他可容身之地。
“我同他們不是一路人。”
中元看著棋盤。
“前輩……”
“他們都已經棄子認命,得過且過,我不一樣。”
中元俯首看著棋盤。
“前輩,棋局已盡……”
“在我這里還沒有盡。”
中元長身而立。
“投子認負才是輸,這一盤棋我還有時間慢慢下。”
陰陽法王唯有沉默。
玄都宮、靈柩寺、東海、南荒、北地、中土、西國,這一局棋早已走到盡頭,走完了。
便是將這萬年執念化為野火,可就憑著現在的點點火星,真的可以燎原么?
“說句實話,我也沒有想過今天能夠有幸遇見前輩。”
“嗯?”
“慚愧,我一直以為前輩已經不在了。”
陰陽法王嘆息道:“當年我追隨黑帝之時,也曾見過前輩的風采,今日一見,前輩一如當年。”
“苦守此地這么多年,我確實有些倦怠了。”
“往事不可留,去著不可追。”
中元看著前方的渾天儀。
“當年黑帝鑄就這六天陰儀是曾經問我,以此寶能否再塑幽冥,建萬世綱常,令富者不敢放縱,暴者不能橫蠻,貧者知自強,困者覓生機。”
“我對她說,萬世綱常,不在一件寶物。世道人心,非任何神通可以凌迫。”
“她那時對我說,人心的確不可以被神通凌迫,卻可以為人心所引導。”
“我當時不以為意。我一向以為人心如水,易動難安,上一刻清澈,下一刻污濁,這本來便是天性。”
中元搖頭后看著陰陽法王:“今日看到了你,我卻明白當年是我錯了。”
“前輩……”
陰陽法王嘴里發苦,當年這位一向與五方五帝之中的青帝靈威仰交好,同黑帝汁光紀關系說不上和睦,甚至頗多爭吵。
可千年萬載,碩果僅存的一點余燼,還有什么門戶之見?
“我當年與黃天道首等一起升起這慈州之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天地之間為你們爭開一條生路。”
中元雙目悠遠,似乎回憶著當年的舊時光。
“滄海桑田,不管我們花費多少心力,有多少巧思妙想,這慈州也在不斷的向海中沉淪。相比我們剛剛升起它時,東岸已經被海浪日積月累的卷去近四十里。”
“東海之浪,的確是越發猛烈了……”
“偷天換日,化滄海為桑田,將廢土化錦繡。我當年自視這慈州為我神通最精妙的作品,可天道有常,即便我道術無雙,也無法撼動悠悠時光。”
中元看著陰陽法王。
“可你費盡心思,施足手段,卻能在這萬載千年之后依舊護衛著當年的這些舊友。”
中元幽幽一嘆:“黑帝在你身上展露的神通,不知勝過我多少。當年是她贏了。”
“前輩。”
陰陽法王看著中元:“弟子,弟子恐怕撐不住了。”
這位傲立南朝不知道多久的王者面對昔日的師長終于難以自持。
“九幽輪回法雖然能助我不斷輪回,可畢竟不入長生,自有其界限。”陰陽法王拜倒在地上看著中元:“弟子再過百年,便是油盡燈枯之時。那個時候,六天陰儀無人鎮守,威儀自現,恐怕這些當年故友……”
陰陽法王的身影在這一個個遺蛻上掃過。
“陛下的重寶落在別人手上,是我無能不能守住。可這些同門……萬劫陰靈難入圣,這是我們的因果,我們自己承接,可我們畢竟沒有錯,總要有個重頭再來的機會。”
滾滾熱淚,自這老鬼眼眶之中落下,滴落在地,凝成玄冰。
“今日既然能夠見到前輩,一陽子斗膽,請前輩到時候出手,不要讓這些同門的遺蛻蒙塵,落入北邙那些鼠輩的手中,也為他們留下一絲重來的機會。”
陰陽法王搖頭嘆息。
“晚輩無能,不過是困守此地的冢中枯骨。前輩是此界最一流的人物……”
“我當然會答應你。”
中元沒有任由他繼續哀求下去,一陽子,真的是太久遠太久遠的稱呼了。
這讓他重新想起了曾經,那些讓他堅持至今的曾經。
“你我像又不像。”中元看著陰陽法王:“我們一樣固執,但我是不會求人的。”
似乎觸碰了中元什么不愿回首的過往,他冷笑著說道。
“因為除了你自己,根本不會有第二個人理解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縱橫十萬里,上下三千年,人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中元手中露出一個面具。
“戴上它。”
中元目光灼灼地看著陰陽法王。
“戴上它,你就可以欺天瞞地,重新走進外面的那一方天地,你也有機會沖一沖那長生之位。”
“這是……”
“相柳。”
中元看著陰陽法王:“我對汁光紀的破爛沒有興趣,你要守就自己守。”
“前輩……”
“這次找你來,是有一件東西要放在你這里。”
一輪青光閃過,一個身影端坐于六天陰儀之前。
中元看著陰陽法王。
“一陽子,你要守好他。”
“莫非這位……”
“黃天帶著他的徒子徒孫在九霄域外拼死拼活,本主我卻已經請回來。”
中元望著六天陰儀。
此寶乃是當年黑帝汁光紀費盡心力所造,也是五帝遺寶之中唯一還保留著當年盛況的一件。
若非陰陽法王這么多年辛苦看守,恐怕早就遭了青帝寶苑一般的命運。
想不到現在居然要借汁光紀當年留下的手段,中元有點嘲笑自己,若是當年的自己看見了現在的自己,恐怕也要鄙薄一番。
“萬劫陰靈難入圣,我從來不信這些玄都宮的狗屁。”
中元看著陰陽法王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