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徹聽著聲音驀然回首,看見一個肌膚如雪的宮裝麗人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她嘴角帶著笑意,清亮的眼眸猶如一口深潭,看不出她心里到底藏著什么。
是隱藏不露的思念還是小心偽裝的謊言。
蘇徹并不知道。
我們認識嗎?
聽著這熟悉的話語,蘇徹并沒有接手前身多少記憶,腦海之中對這位夫人確是沒有太多印象。
只是莫名有一種很熟悉地感覺。
似曾相識。
“過來,讓姐姐看看你。”
她說著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來,伸出一雙柔荑不容蘇徹拒絕的握住了他的手。
“你這手上怎么這么多繭子?”
她的眼睛打量著自己的虎口,手指,舉起借著尚未完全消殘的太陽看著。
“最近很辛苦吧。”
“還好。”
蘇徹轉頭望向另一邊的侍女。
這位王夫人,應該是這么稱呼,想來也應當是大族出身。門閥之間聯姻一向講究門當戶對。可是眼前的舉動卻是有些超過了正常的倫常。
可眼前的婢女似乎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這頭朱厭不是瑯琊王氏養的。
“瞧我,留你在外面說話干什么。”
她笑著拉起蘇徹的手。
“我做了幾樣你愛吃的菜。”
這芭蕉小筑內的擺設十分雅致,墻上掛著一副墨梅圖,冰裂紋的青瓷瓶內插著幾支華麗的鳥羽,獸腳紫銅爐內焚著淡淡的檀香。
正中央是一張餐桌,上面擺著幾樣菜。
糖醋魚、青菜燒豆腐、蘑菇雞丁、筍絲臘肉、雞湯豆腐絲,還有一碗冬瓜丸子湯。
除了這幾樣菜,還擺著一小瓶黃酒,兩個酒杯。
她拉著蘇徹也不入座,反而在門口前面站定,轉過身子抬起頭看著蘇徹。
“我們阿徹真的是長大了,都冒出胡茬了。說起來,那日姐姐在車里看見你騎著馬拿著劍,都沒有認出你來……”
她終于松開了蘇徹的手捂著嘴偷偷笑著。
“本來想著去慈州再給你個驚喜,不成想在這天安縣碰見許多事。”
她久久望著蘇徹,看得蘇徹下意識地避開那雙眼睛。
“你說這是不是緣分,聽說緹騎來封城,我心里莫名的有些歡喜。”
“哎呀,說了這么多,都沒有招呼阿徹你吃飯。”
她輕輕拍拍蘇徹的肩膀。
“姐姐做得都是你愛吃的。這糖醋魚的醋是我從謝家帶過來的,釀得時候加了陳皮和山果,所以有一股果香。”
“我煎豆腐的時候沒有放多少油,你呀,又喜歡煎豆腐的焦香,又不喜歡油膩,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
“蘑菇你愛吃細的,姐姐就好好把他們都撕碎了。還有這筍絲臘肉,你不是愛吃肥一點的嗎,說起來也奇怪,你這個人臘肉愛吃肥的,豆腐卻不喜歡膩。”
她走過去輕輕打開黃酒的泥封,將醇香的酒漿倒入杯中。
“你愛吃冬瓜丸子湯,說是下飯。”她猶豫了一下聲音有些變小:“這道雞湯豆腐絲是我新學的,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沉默。
蘇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個女人嫁了人,還記得自己的口味么?
“快坐下吧。”
夫人取過飯碗,給蘇徹滿滿盛了一碗飯放到桌上。
蘇徹忽然發現,這桌子上面擺著一本翻出了毛邊的龍女傳。
“這書還是你當初送我的呢。”
夫人笑著走過去將書收好。
“這幾年我沒事就翻一翻。”
蘇徹在餐桌上坐好,看了看桌上還帶著騰騰鍋氣的飯菜。
“你不吃嗎?”
她雙手托著下巴。
“我看著你吃。”
蘇徹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糖醋魚放進嘴里咀嚼。
味道很好。
“放心吃吧,沒有刺,不會跟以前那樣扎到你了。我讓朱兒用法力把魚刺都去掉了。”
這道糖醋魚用的醋是謝家釀的。
蘇徹看著她,這位夫人應該是陳郡謝氏出身吧。
瑯琊王氏、陳郡謝氏,倒是很登對呢。
“還記得你大哥第一次帶你去我家。”她看著蘇徹在那里緩緩地吃菜:“那時我手藝糟透了,他們都不肯吃,只有你肯吃。”
“當時我還以為你喜歡我……”
這一句話好懸沒把蘇徹送走。
還有這種故事么?
不過后面的話倒是讓蘇徹放下心來。
“結果你說大丈夫在外征戰,少不得要餐雪飲冰,幾口飯都吃不下,怎么克復神州?”
“他們都笑你,可我知道你是認真的。”她看著蘇徹的眼睛:“所以我也很認真,我們小女子不能北渡中原,但是可以努力做飯碼,后來我老找你來吃我做的菜,那時不管多難吃,你都肯吃。”
“都是過去的事了。”
“是啊,已經過去有些時候了。”
她看著蘇徹。
“阿徹,你長大了呢。”
蘇徹低下頭看著碗,這種話要怎么接。
“是嗎?”
“嗯,那天我坐在車內,看見你一劍斬了六個餓鬼變化的良馬,你劍術很不錯呢。”
“也許過不了幾天,就有媒人來給我們阿徹說親,說個頂頂漂亮的媳婦,到那個時候,阿徹要來吃姐姐做的菜,沒準就要看別人的臉色了呢。”
蘇徹夾起一筷子臘肉放到嘴里咀嚼。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那么有運氣……”
“不會有人來找我提親的。”
蘇徹往嘴里送了一口飯。
“我的名聲都已經那樣了……”
啪嗒。
蘇徹抬起頭,發現這位夫人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滾落了一地淚珠。
“你還恨我,對嗎?”
她的淚珠如六月長夏悶熱夜里的雨水,無聲而兇猛。
這又是從何說起。
“告訴姐姐,阿徹,我要聽你親口說……”
說什么,說我是個曹賊?
“都過去了……”
“有些事永遠都不會過去的。”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絲帕緩緩拭去眼角的淚珠。
“你有的時候覺得它已經不在了,可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就悄悄冒出來,在你心底最軟的地方刺一下。”
“你瞧我,還是這樣,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
蘇徹盛了一碗丸子湯輕輕地放到她面前。
“我一直跟自己說,人生長恨東逝水,什么事情都要往前看。”
她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