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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一個名叫管子集校的幽靈

  如果把大明朝比作是一輛在軌道上行駛的列車,那么明叫宗朱祁鎮,就是自己下車,然后把自己送給了瓦剌人,導致列車脫軌了。

  朱祁鈺做了司機。

  興安、盧忠錦衣衛就是司機保護欄桿,防止神經病突然錘殺司機,或者干脆劫持司機。

  那么于謙就是副駕駛,在必要的時候,要抓著方向盤糾正一下,比如廢除朱祁鎮的皇帝位。

  朝臣、勛臣、縉紳、富戶、商賈、千千萬萬的百姓,就是這輛車的乘客,也是這輛車蓬勃的動力。

  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朱祁鈺要利用乘務員對重重不文明的現象進行教諭。

  如果實在教諭不通,那就打開車門,一腳踹下車。

  當然也有蠢貨,比如渠家人,就是忽然打開車門,自己跳下去了。

  一輛已經脫軌了二十四年的列車,想要重新回到軌道,需要的是鐵與血的重新塑造。

  因為矛盾不可調和,能活的只有一個。

  朱祁鎮在的時候右滿舵,朱祁鈺在的時候左滿舵。

  于謙在前進的路上研究《列車線路圖》,好給司機朱祁鈺做好領航員。

  而朱祁鈺則負責油門踩到底。

  綈重谷輕,齊桓公用管仲,是最早的羊吃人的實際案例。

  于謙講了這么多管子的論述,最后圖窮匕見,希望大明的學子們,能夠學一下《管子》。

  朱祁鈺翻動了下于謙專門注釋了《管子集校》,同樣作者落款的有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悅、石璞、江淵、張鳳、劉吉、王翱等等。

  管學。

  管學共有八十六篇,散迭了十篇,共計七十六篇,這七十六篇管學涉及到了霸政法術、經濟生產、經濟政策、兵法戎政、哲學陰陽五行、雜學等。

  這次的大規模校對注解,絕非簡簡單單的整理成冊那么簡單,而是將其每字每句做了注解,為新政做注腳。

  胡濙一如既往的專業,專門寫了一片邸報社論,把管子七十六篇全部用《老子》、《道德經》穿針引線,串聯成了一片。

  胡濙之所以這么做,原因是為管子洗地,把管子歸類到道學之中。

  高皇帝朱元璋,酷愛老子學說,手持道德經手不釋卷十數年,親自做注,那么大明此時推行管學,也是祖宗之法了。

  朱祁鈺對于胡濙洗地角度之清奇,表示贊同。

  這都能祖宗之法,是朱祁鈺完全沒想到的。

  “綈重谷輕…”朱祁鈺手持管子,眉頭緊蹙,疑惑的說道:“能夠實現綈重谷輕,不恰恰說明了,只有勞動,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普遍以及準確的尺度。”

  “就像是田畝,如果沒有勞動,只會荒蕪,也是一文不值。”

  綈重谷輕,齊國滅魯能夠實現的根本原因,還是核心理論:勞動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普遍及準確的尺度。

  魯國的田畝數并未減少,但是其百姓十之六七逃亡至齊國,最后魯國國君投降。

  “是的。”于謙十分鄭重的點頭說道:“陛下英明,在管子之中,亦有論述。”

  “《管子·揆度》曰:一農不耕,民有為之饑者。一女不織,民有為之寒者,饑寒凍餓,必起于糞土。”

  “如果沒有一個百姓耕種,那么百姓都變成了饑民,如果沒有一個女子織造,那么百姓必然變成寒民。”

  “土地還在,火麻棉也在,但是百姓卻饑寒交迫,必然起于阡陌,沸反盈天。”

  “是所謂勞為財源,不勞而無財也。”

  朱祁鈺愣了許久,他的觀點,居然可以和管子在宇宙的尺度中交相輝映…

  他忽然開口說道:“這難不成是胡濙注解的?”

  于謙點頭,陛下果然猜到了,這一句,的確是胡濙注解的,并且寫在了邸報社論的最前面。

  朱祁鈺恍然大悟的說道:“所以,胡尚書為了大明朝不脫軌禮法,煞費苦心啊,攤上朕這么個折騰的皇帝,他只能去窮經皓首了。”

  于謙悶著笑說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這段勞為財源,不勞而無財的注解,顯然是有些咬文嚼字了,但是這么解釋又解釋的通順。

  于謙猶豫的說道:“陛下還記得臣和陛下論倉廩實則知禮節嗎?”

  朱祁鈺十分確認的點頭說道:“朕記得當時聊了個半截兒,袁彬、岳謙和季鐸三人抓著喜寧回京了。”

  “是的。”于謙俯首說道:“陛下,這其實是四句話,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山至數》曰:散振不資者,仁義也。”

  “義基于利。”

  于謙這段話說的很小心,聲音也很低,但是他的話卻是如此的堅定。

  朱祁鈺理解于謙為何如此小心,因為在儒教三才五倫八德的禮法之中,儒家把仁義看的高于一切,義高于利,而不是義基于利。

  而于謙把《管子》推到了皇帝的面前,大聲的說:仁義基于經濟利益,仁義這種東西,并不是以道德原則的規定為內容,而是某種物質利益的實現。

  散振不資者,仁義也。

  散振:救濟人而分發財物。不資者:黔首寡民,沒有資產的人。

  經濟基礎決定了上層建筑,均貧富,散振不資,才是朝廷最大的仁義。

  救濟黔首寡民,沒有資產的人,讓他們勞有所獲,勞有所得,才是最大的仁義。

  于謙放出了一個名叫《管子》的幽靈,徘徊在了大明的這片土地上。

  但是朱祁鈺看著手中《管子集校》那些一起注釋的人,這不是于謙一個人的決定,而是所有朝中重臣們共同的決定。

  隨著財經事務的改革,大明慢慢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擺在朝臣們面前的就兩條路。

  一條路:為陛下灑水洗地鋪路,陛下高,陛下對,陛下又高又對。

  第二條路,所有人緊密的聯合在一起,錘殺司機,把司機踹下車。

  但是第二條路首先副駕駛的于謙就不同意,還有司機防護欄,陛下還穿著明光甲,怎么錘殺?

  而且,第二條路,已經有人走過了,南衙造反整的跟開玩笑一樣,哄堂大笑。

  反抗不了,只能灑水洗地鋪路,好好享受享受了。

  而且陛下這條路,也不算差,朝廷有錢了,俸祿發足了,站著把官給當了,也挺好。

  于謙終于向著社會意識形態開刀了。

  管子這個社論集非常有趣,你可以說他是法家、道家、陰陽家、名家、兵家和農家,你也可以說他是儒家。

  你想用它當哪個家都可以,關鍵看你怎么解讀了。

  《管子》和《管子集校》已經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東西了。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說道:“朕明白了,多印一些,給天下讀書人送去,他們不看,就考不中進士,自然就會看了。”

  朱祁鈺要干什么?強摁著牛喝水。

  “陛下圣明。”于謙站起身來長揖行禮,起身告退。

  興安拿起了那本《管子集校》笑著說道:“臣這就去雕版,陛下,要不要用上棉鈔紙?”

  棉鈔紙,就是新大明寶鈔的鈔紙,油墨印刷,極為精美。這種紙經久不壞,再佐以大規模的刊印,算是大明自陛下登基以來,最重要的刊物了。

  要知道,邸報都不用這樣的紙張。

  “嗯。”朱祁鈺點頭說道:“你先用活字印刷給朕印一套出來,朕也要看的。”

  興安俯首說道:“臣知道了。”

  興安抱著那本大部頭的《管子集校》走出聚賢閣的時候,烈日當空,他滿是笑意的奔著三經廠而去。

  左鼎、練綱、新的水力鐘、擺鐘都送去了南衙,邸報順著大明的驛站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最先收到的自然是李賓言和李賢。

  李賢已經回了南衙,他見到了左鼎和練綱,這兩位風塵仆仆。

  李賢設宴招待了他們二人。

  李賢倒了杯酒笑著說道:“以后咱們同在南衙為官,共飲此杯,同為天涯零落人啊。”

  李賢是有重任在身,自然不能回朝,左鼎和練綱則是被外任,性質完全不同。

  但是李賢的話,卻把大家說成了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李賢在南衙僭朝為官總是罵罵咧咧,不是李賢不懂說話的藝術,實在是當時他說不出什么好聽話來。

  在李賢的視角里,左鼎二人,就是在北衙不太聽話,陛下把他們扔到南衙來歷練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變得活絡起來。

  “沒記錯的話,左御史應該和王尚書是同鄉。”李賢給左鼎倒了杯酒,似乎是不在意的說道。

  左鼎點頭說道:“我們都是吉安府之人。”

  李賢滿是笑意的說道:“我記得楊士奇、解縉,好像也是吉安府的人?”

  左鼎不明所以的說道:“的確如此,我們都是同鄉。”

  李賢滿是驚訝的說道:“吉安府真的是人杰地靈,鐘靈毓秀、鸞翔鳳集、人才薈萃,如此多的名臣出自吉安府,果然是好地方。”

  無論什么場合,夸贊對方的家鄉,總是沒錯的,容易拉近彼此的氣氛。

  李賢端起了酒杯說道:“來,來,共飲此杯。”

  他放下了酒杯,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份名單說道:“左御史初來乍到,我李某也沒什么好送的,就送左御史一份功勞。”

  “南畿兩省兩府、浙江等贓吏兩百余人,都在這里了,李某整理許久了,送于二位。”

  李賢推出去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本身應該是李賢、李賓言、魏國公徐承宗三人聯名上書,因為這名單之上,官吏兩百余名,反對的聲浪肯定很大。

  李賢就是要逼他們背叛他們的階級和宗族,這份名單上,最開頭的就是十幾個吉安府的舉人和進士。

  李賢在南衙有大事要做,他哪里有功夫和左鼎練綱磨嘴皮子?

  他可不會管左鼎、練綱是不是浪得虛名,他的意思很明確,管你什么立場,管你屁股坐在哪里,要么干,要么滾蛋。

  江湖人將這種行為,稱投名狀。

  他是讀書人很有禮貌的請他們吃了頓飯,這叫做禮送。

  “李巡撫真的是…”左鼎本來喝酒有些紅光滿面的臉,看了名單的前幾個人,立刻酒醒了。

  李賢卻是扣住了酒杯說道:“二位,慢慢看,李某不勝酒力,就先回府了,娘子管的多,不讓我吃那么多酒。”

  李賢站起身來離開,玉娘已經被他登記為了繼室,所以他才會說娘子。

  左鼎和練綱看著那封名單,沉默不語。

  “這個李賢,難道要做獨夫嗎?”練綱看著那封名單,面色極為難堪,這份名單之上也有練綱的同鄉。

  左鼎無奈的說道:“他本來就是個獨夫。”

  李賢土木堡獨自求活背了稽戾王,南衙僭朝又背了陛下,前端時間又立了玉娘為繼室,更是招致天下仕林恥笑,但就是這么個人,卻是陛下安在南衙的酷吏。

  “如此獨夫民賊,人人得而誅之!”練綱頗為憤怒的說道。

  左鼎敲著那份名單說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做?”

  “這可是兩百多人啊,咱們這么彈劾的話…”練綱打了個哆嗦,這一下子,他們還怎么面見父老鄉親,同鄉、同榜?

  左鼎的手指頭不停的搓來搓去,他甚至想過提前通知這兩百人,至少提醒他的同鄉,李賢盯上他們了。

  但是左鼎可不相信,李賢是這么個糊涂蟲,既然把名單交給了他們,自然是不可能讓他們把消息傳給同鄉。

  左鼎將名單拿在手中,頹然的說道:“李賢,難對付啊,劾吧。”

  能怎么辦呢?

  不肯彈劾,他們就只能致仕,而李賢絕對不會有任何猶豫的把名單送到北衙。

  但是這么選了,就只能被李賢綁上戰車。

  次日中午,左鼎和練綱,就將彈劾的奏疏送到了驛站。

  李賢立刻派出了緹騎和衙役將這兩百人悉數帶到了南衙,展開了調查。

  禮遇有加,并不是拘押,而只是來到南衙交代問題。

  隨著左鼎的奏疏而去的,還有李賢早就收集好的罪證。

  “你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啊。”袁彬靠在南衙鐘樓上,看著緹騎們策馬而去,滿是感慨的說道:“就不怕,被再射一箭?”

  李賢笑著說道:“怕啊,但是陛下會為我報仇的。”

  袁彬一愣,李賢在南衙,本身就是個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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