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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舌戰群儒,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祁鈺召開了關于設立大明十大歷局,分科研修的專題朝議,在凈鞭三聲響之后,朝官入殿。

  很快,盧忠作為糾儀官,就走進了朝堂之內,俯首說道:“陛下,外面有近七十余名朝官,未曾著朝服,而是穿的儒袍,端著朝服。”

  “讓不讓他們進殿?”

  已經進殿的六部明公和幾位大學士,顯然已經提前知道了。

  朱祁鈺手里拿著幾分奏疏,并不是很驚訝,平靜的說道:“讓他們進殿吧。”

  這件事朱祁鈺昨天晚上已經知道了,興安在燕興樓和太白樓聽到了他們的計劃。

  這次朝天闕,朝臣們玩真的了。

  他們脫掉了官服,作為儒生上朝,意思很明確,這個官可以不當,但是陛下的理必須說通。

  為什么要設立歷局,為什么要奉祀墨子,否則這個官,不當也罷。

  他們知道會觸怒皇帝,甚至可能會死,但是他們依舊做了。

  眾多身著儒袍的官員入朝。

  “參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眾臣見禮。

  朱祁鈺點頭說道:“平身,朕躬安,倒是明天就被你們氣死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出班說道:“陛下,臣有幾言想說。”

  “講。”朱祁鈺看著胡濙,倒是頗為意外,他還以為自己要孤軍奮戰,結果胡濙首先申請出戰。

  即便是胡濙要灑水洗地,劉吉不也是在京嗎?

  劉吉出來胡攪蠻纏不就夠了嗎?但是居然是胡濙親自出場。

  胡濙俯首領命,轉過身來說道:“今日,奉天殿內,胡某,一人和你們七十人,掰扯掰扯道理,來,你們之中誰是領頭的人?”

  東閣大學士陳循站了出來,深吸了口氣說道:“我。”

  胡濙看著陳循的儒服說道:“好。”

  胡濙轉過身來說道:“陛下,臣僭越,臣年歲大了,請旨陛下賜座,這場辯論的時間必然不會短,臣怕體力不濟。”

  朱祁鈺看著胡濙的樣子,這是準備舌戰群儒不成?

  “賜座。”朱祁鈺對著興安說道:“搬兩把軟篾藤椅來。”

  胡濙繼續說道:“陛下,臣僭越,臣怕他們欺負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濟,輪番上陣,臣要是再年輕十歲,也就罷了,現在怕是應付不過來了,就以陳循一人論辯。”

  “但是陳循若是辯不過臣,可以請身后諸多儒生商議再辯。”

  胡濙的意思是,他歲數大了,讓所有的儒生一起上,他趕時間。

  朱祁鈺看著信心十足的胡濙說道:“準。”

  胡濙坐下,示意陳循也請坐,陛下賜了兩把藤椅。

  于謙看著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

  陛下被天下罪之的時候,于謙是打算把自己賣了的,但是看起來,胡濙還不打算讓他于謙舍身成仁。

  劉吉站在了胡濙身邊,笑著說道:“陳學士,咱們先說話,若是罵的難聽了,可不能打架,胡尚書歲數大了,要打架找我。”

  “你一言,我一語,不得避而不談,既然講道理,咱們就不能胡攪蠻纏,把舌頭捋直了,一是一,二是二如何?”

  劉吉跑去長江撐船去了,曬得有點黑瘦,但是卻是十分的有力,要知道撐船那可不是誰都能干的事兒。

  “有辱斯文!”陳循一甩手說道:“自然是一是一,二是二。”

  胡濙閉目良久,睜開眼說道:“陳學士,我來問你,墨翟是不是禽獸?”

  “自然是禽獸也,這是孟圣人說的,否則我就不會反對奉祀墨翟了。”陳循理所當然的說道。

  胡濙立刻追問道:“為何?”

  陳循想了想回答道:“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胡濙嗤笑一聲說道:“陳學士,我再來問你,你是不是朝廷命官,你身后身穿儒袍的官員,是不是朝廷命官?”

  陳循眉頭緊皺,他發現自己從開局就陷入了對方的話術圈套里,但是已經陷入了陷阱之內,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是。”

  胡濙厲聲說道:“那你們今日之行為,身為朝廷命官,穿儒袍入奉天殿,你們眼里還有陛下嗎?楊氏為我無君,爾等今日之作為,是不是無君?”

  “君臣之義,實同父子,就連起于遼東的金國,都有朝服而跪,乃見君父禮,爾等不穿朝服,連金國的蠻夷僭朝都不如嗎?還有沒有禮法?是不是無父?”

  “孟圣先秦時說楊氏為我無君,墨子無父,禽獸也,時至今日,儒生也變成了這副模樣!是不是禽獸也!”

  陳循已經猜到了胡濙要說什么,但是坐辯之前,就已經提前說了規矩。

  陳循回頭看著群臣,但是這幫儒生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量了半天,湊到了陳循耳邊嘀咕了半天。

  胡濙則是老神在在,閉目養神。

  陳循聽完之后,認真的思考了半天說道:“兼相愛,腹以墨者之法殺子,方為無父,你這是詭辯!”

  “哦?那就是承認無君了嗎?”胡濙立刻反問道。

  陳循趕緊說道:“我等已經脫了朝服,以儒生論大義,自然不是無父,太祖高皇帝賜六科給事中封駁事之權,行封駁事,乃是朝廷行制,并非無父。”

  胡濙靠在藤椅上,他本來以為是四腳方凳,沒成想,皇帝直接給了個軟篾藤椅,靠著的確舒服。

  他探著身子問道:“陳學士,諸位儒生,到底誰在詭辯啊!”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乃君臣大義,不為陛下分憂,以儒服上殿,是行制還是逼宮啊?”

  胡濙從一開始就下了套給陳循,陳循已經落到套里,無論他怎么說,今天這件事,他們端著朝服以儒服進殿,多少有點逼宮的味道了。

  陳循立刻激動的站了起來說道:“你不要憑白污人清白!我等何時逼宮了!我我我…”

  胡濙靠在藤椅上,看著陳循站了起來,這第一陣陳循已經輸了,因為陳循已經站了起來,失了分寸。

  不能承認無君無父,更不能承認自己在逼宮,胡濙以墨子禽獸也,辯的陳循站了起來。

  胡濙瞇著眼揶揄的問道:“哦,什么清白?大約就是竊不是偷的清白?讀書人的事兒嘛,竊不是偷。”

  竊不是偷,這個典故是陛下第一次說的,具體什么典故,胡濙并不清楚,但是,連徐承宗都會用這個典故(388章開頭徐承宗調侃李賢)。

  身為朝廷命官,身穿儒服入殿,讀書人的逼宮不是逼宮,是論大義。

  胡濙這一句嘲諷,直接把陳循的臉色給憋的通紅!

  朱祁鈺看著,憋著笑不說話,他打算回頭把孔乙己寫出來,給胡濙拿去做彈藥庫。

  陳鎰看著陳循的樣子,就想起自己當初領著近半數朝臣朝天闕反對陛下拆分南直隸,就是如此的狼狽不堪。

  陛下都證明了多少次,陛下才是對的,非要跟陛下掰扯大義。

  別說跟陛下掰扯了,胡尚書這一關,過得去嗎?

  陳鎰當初好歹還是和陛下直接對話,陳循這連胡濙這關都過不去。

  陳循最終還是坐下了,第一陣,就敗了。

  胡濙看著陳循繼續問道:“陳學士,我來問你,墨翟是賤人之所為,賤人之法對吧。”

  陛下對墨翟的評價是什么?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但是胡濙也提出了慢慢來的主張,陛下欣然接受,移風易俗,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陛下沒打算一蹴而就,這就給了胡濙很多的空間。

  賤人是罵人的話,而且墨翟被罵了兩千年了。

  “是!”陳循立刻說道:“庶人力于農、穡、商、工、造、隸,不知遷業,不懂禮法,是所謂禮不下庶人。”

  “周時所謂賤人,與今日良賤之分不同。凡士以下之庶民,皆賤人也!”

  陳循解釋了下這里的賤人和今日良賤之分不同。

  胡濙笑著說道:“《子罕篇第六》子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問子貢,說孔子是個圣人吧?他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技能?

  子貢為孔子的學生,對老師自然十分尊敬,聽人這樣問,便說:這是天意要讓老師成為一個圣人,所以才多才多藝。

  孔子聽到了,嗤笑的說道:太宰知道我嗎?我小時候窮苦卑賤,所以學到了不少的鄙賤的技藝。

  真正的君子會這么多的技巧真的多嗎?不多也。

  胡濙看著陳循不回答繼續逼道:“難不成爾等身為儒生,不知道孔圣人也自稱吾少也賤?”

  陳循無奈點頭說道:“知道。”

  胡濙窮追不舍的說道:“孟圣人也只是說墨者無父,禽獸也,也未曾罵墨翟賤人啊。”

  “《孟子》曰: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舜,農也;傅說,穡也;膠鬲,工也;管夷吾,犯也;孫叔敖,隱也;百里奚,商也;”

  “難不成,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出身卑賤,他們所行的就是賤法嗎?”

  “還是孔圣人錯了,孟圣人錯了呢?”

  你問儒學士,孔圣人有沒有錯,孟圣人有沒有錯,這不就等同問景教徒,父神是不是有錯?

  陳循和身后的人,小聲耳語了很久,最終也沒得到什么好的結果,陳循無奈的說道:“孔圣,亞圣自然無錯。”

  “那就是你們錯了唄。”胡濙立刻追問了一句。

  陳循又猛地站了起來,他想不明白,事情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模樣!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胡濙這都七十有七的人了,這個人怎么還這么善辯!

  能從建文朝中舉,最終做到禮部尚書,四十余年常青不倒,胡濙擅長養生。

  胡濙看著陳循的臉色,這一輪,陳循又輸了。

  為什么非要跟胡濙掰扯禮法這些東西呢?

  胡濙這輩子都浸淫此道,論禮法,誰能辯得過他?

  只要陛下在前面走,胡濙就能給陛下洗地,但是他有很大的局限性,若是陛下不走,他就只能嗚呼哀哉,徒嘆無奈了。

  陛下有手有腳,也愿意自己走,胡濙這灑水洗地的小手藝,終于派上了用場。

  陳循一甩袖子又坐下,他發現自己真的辯論不過,即便是加上身后一群酒囊飯袋,他也辯不過。

  胡濙看陳循又坐下了,笑著說道:“陳學士,你知道你為什么辯不過我嗎?”

  “因為你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辯,甚至沒打算跟陛下辯論,你們哪里是到奉天殿論大義來了!”

  陳循一愣,不敢置信的看著胡濙,連這個都知道嗎?

  胡濙略微有些渾濁的眼神,變得銳利了起來,他直勾勾的看著陳循,十分鄭重的說道:“你們今日捧朝服儒袍進殿之前,絕對沒想到是如此境地!”

  “你們以為陛下知道你們穿儒服,必然暴怒,即便是不會砍頭,也會廷杖,但是你們萬萬沒料到!陛下會把你們放進殿來!”

  “你們一直說陛下暴戾,說的你們自己都信了,簡直是貽笑大方!可笑至極!”

  胡濙為什么知道,他是見的多了。

  大臣們,總是在玩這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戲。

  儒生今天就是來找打的,具體而言,就是挨陛下一頓廷杖,制造更大的風力,然后逼迫陛下收回成命,若是陛下殺了他們更好,這可是天大的冤案!

  他們對外一直說陛下暴戾,他們自己也信,根本沒打算在奉天殿辯所謂的大義,毫無準備,被胡濙批駁的時候,就是毫無應對。

  胡濙看著陳循,猛地站了起來,衣袖用力一甩,帶出了嘩啦啦的風聲,隨后胡濙左手壓右手,兩個手平放腹前,看了眼陳循,又看了眼陳循身后的儒生,憤怒的說道:“你知道陛下為何要立十歷局,奉祀墨翟嗎?”

  胡濙伸出右手大袖用力的揮舞著,半仰著頭,聲嘶力竭的喊道:“若非我們這群儒生!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陛下犯得著,冒天下之大不韙,奉祀墨翟嗎?!”

  “陛下難道沒有事兒做了嗎?你們想過沒有,土木堡之變究竟為何?!”

  “大明究竟怎么從永樂盛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今天你們御史出個點子要把陛下夸上天去,明天地方官吏出個點子要加倍施行陛下的政令,后天就出個點子要全面否定,全面推翻仁宗宣宗政令!”

  “陛下不上當,你們就來逼宮是吧!”

  胡濙橫掃闊袖,露出了那張咆哮之后猙獰無比的面孔,他真的是受夠了這個朝堂,直接把話挑明,說的明明白白!

  “陛下,陛下!”一個小黃門匆匆跑進了奉天殿內,一個不小心絆了一下,滾了一圈,驚恐的說道:“國子監的學子已經到了東長安門,他們要見陛下!”

  陳循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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