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奧穆魯哈和哈什拉修一起算數著戰死的同胞遺體,并將他們抬上馬車運走。奧穆魯哈負責指認死者的名稱,而一名識字的奧凱(阿爾凱,生死輪回之神)祭司,維魯魯斯,則負責記下他們的名字。
“布提斯,安東大叔的兒子。”在抬過第十具尸體后,更高大壯碩的奧穆魯哈已經不再悲傷。第五十具后,他不再有任何感覺,除非那具尸體特別重或特別輕。
“可憐的孩子,安東會很傷心的。”維魯魯斯邊將名字寫下邊說。
“安東大叔還有別的兒子。”渾身沾滿血腥和尸臭的奧穆魯哈將尸體堆上馬車,將長發甩到一邊,“我說維魯魯斯啊,你不是奧凱的信徒嗎?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畢竟這些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了,不是嗎?”
奧凱的祭司不理會他的諷刺。“這些孩子們本該有多好的前途……”
“安東大叔也死了。”身型更纖細,有著一雙棕色大眼睛及頭發的哈什拉修甕聲甕氣地說,僵硬的臉上看不出除了麻木之外的表情:“他不會再傷心。”
奧穆魯哈與哈什拉修從小住在馬卡斯,奧穆魯哈的父母是技藝熟練的銀工,他們打造的銀制工藝品是藏寶閣中最暢銷的商品之一——藏寶閣是銀血家族最大的產業之一,以售賣各種高價奢侈品聞名,其拳頭產品甚至風靡帝都。而哈什拉修的父母則是拉夫雷和他兒子們的貿易公司的出納員及貨運工。他們兩家可以算是馬卡斯比較富裕的家庭。
起碼在戰爭前如此。
戰爭開始后,奧穆魯哈的父母被人發現慘死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的喉管被人割開,鮮血流滿了一地,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事后守衛的說法是他們死于搶劫——這種事在馬卡斯并不出奇。因而也沒人想著為可憐的奧穆魯哈報仇什么的。他就這樣成為了孤兒 而哈什拉修的父母則是死于棄誓者第一次攻入城中的那晚——那晚死的人很多,哈什拉修的父母只是其中之一。
維魯魯斯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一句話來。他與其說是祭司,其實只是最低階的修士。高階祭司在一次為了收斂死去之人的尸體及給予活人更多生存勇氣的布道中,被恰巧那天攻入城中的棄誓者們殺害了。
“那么,”奧穆魯哈愣了愣,面無表情地說:“愿他們在該死的松加德團聚!”
明明自己都還只是一名半大孩子,如今卻不得不像個大人一般,裝出一副老道的街頭混混模樣,說著瀆……粗魯的話語,仿佛這樣才能讓他們顯得更不好惹,維魯魯斯只覺得一切都那么荒誕。
邊塞領的瑞馳人和帝國的這場戰爭就像一場暴雨,來得突然去也迅捷,人們從驚惶不安到死去,中間甚至不超過一個星期。然而就像泰姆瑞爾中的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樣,馬卡斯的人們對于如今這混亂的世道早已麻痹,不再驚訝。畢竟死亡與戰爭不過是奈恩千萬亂相中的另一個例子罷了。
就連領主及其父親,也就是先領主,不也都在這場混亂中喪生了嗎。
啊,還有首席先知。
那可是邊塞領最強的迪貝拉祭司。
可據聞,他們依然在戰爭爆發的前夕,就被某些人指派黑暗兄弟會的刺客所殺!可見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任何的死亡都不足為奇。
在銜接城門與商業區,還有廣場的主干道上,瑞馳人和他們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們不斷拆下被圖爾卡與上古紅龍戰斗時震碎的逐達奇山脈掉落的碎渣,這條路的戰況是最慘烈的,戰火自道路向兩邊擴張,波及四周建筑和無辜的市民。
瑞馳人表情嚴肅將帝國守衛與棄誓者的尸體區分開來,并堆放在一起。
然后雙方各用馬車運走。
在這過程中,不時發現生還者被埋在一堆死人中。
這些信奉狩獵魔神與黑暗女神的野人部族與馬卡斯人不一樣,他們傷兵大多已運至城中的臨時醫院——其中大部分還完好的旅館與大商人的豪華住宅。死者則丟到野外,任其腐爛。當然,也有的部族會收斂戰死者的尸骸,將之安葬。
但這些并不是奧穆魯哈他們關心的。他們關心的是,由于帝國一方則大部分被收容在塔洛斯神殿與亡者之廳。如今失去父母庇護的他們,必須找尋一項工作,以此來養活自己。而搬運尸體正是這樣一份工作。
明明前一天,雙方還在你死我活,而如今,雙方涇渭分明,卻又有著某種奇異的默契。
奧穆魯哈用仇恨的目光看向道路另一頭的瑞馳人,“呸!”他咕噥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似乎覺察到奧穆魯哈的視線,對面一名披著厚厚的熊皮與全套革甲的瑞馳人轉過頭來,兇狠地盯著四周。這人有著蓬松而密實的黑色長須,一雙眼睛冰冷而又殘酷,身量高大而厚壯,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一把血跡未干的戰斧依靠在破碎的墻角——說不定哈什拉修父母就死在他手上,奧穆魯哈突然想道。
“喂!幫我一下,這個我搬不動!”哈什拉修的呼喊聲驚醒了同伴。奧穆魯哈趕緊甩甩頭,拋開某些可怕的想法,繼續下一具尸體。剛好與那名棄誓者巡視的目光錯開。
“這誰?”祭司輕聲問,他的臉上和金發上滿是汗水和灰塵。
“我猜是……曼斯,呃……不對,是德加因,不是曼斯。”奧穆魯哈悶哼著一聲扯下尸體手中的劍,將它扛起,“我以為他不會用劍。”
“他是不會,”祭司嘆道,“但是開戰前全城的人都被發了武器。”
維魯魯斯小心地將墊有蠟盤的木板和鋼筆放在馬車上。蠟盤上寫有傷亡者的名字,稍后將會轉抄到羊皮紙上。這事通常會在祭司的書房中完成,但不幸的是,祭司死了,這份工作便落到了他的頭上。而他甚至不是祭司最好的學生。這是維魯魯斯最為頭疼的事情之一。
一名祭司的任免是由帝都教宗的頒布的,而自己如今卻越俎代庖——
另外,他擔心亡者之廳里能否安置如此多的遺體。
那名棄誓者沒能找到令他后背發麻的原因,盯著維魯魯斯他們看了半天,終于移開了視線。
奧穆魯哈自己都沒發現,他似乎松了口氣。
“別想了——”哈什拉修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低聲道,“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這些尸體搬到墓地,我可不想拖到天黑!”
“但你不想復仇嗎?”兩人遭遇相似,奧穆魯哈本以為他們會有共同的話題。
哈什拉修用一種奧穆魯哈無法理解的復雜眼神盯了對面的那些棄誓者一眼,咕噥道:“我們只是孩子,能活著已經是舒爾庇佑——”
“見鬼的舒爾!”奧穆魯哈咬牙切齒地發表著瀆神的話語,“松加德如果真的存在,我希望他們全都醉死!對,就是這樣!”
可哈什拉修與維魯魯斯卻知道,這孩子只是悲慟于親人的離逝,與怨恨引發這場戰爭的瑞馳人,若非他們,兩人的父母也許還好好的活著——
似乎聽到了奧穆魯哈的話,對面的那些瑞馳人粗魯地大笑起來。此前那個看著就不好惹的大漢和他的同伴們沖著奧穆魯哈與哈什拉修指指點點,露出嘲弄的笑容。然后又對穿著修士服的維魯魯斯吐了一口口水,奧穆魯哈隱約聽到“該死的異教徒——”幾個詞。
這加劇了雙方原本就不睦的關系,幾人隔著一條大街怒目而視。
而在這條大街兩旁僥幸逃過一劫的還佇立著的建筑中,一雙雙蘊含著仇恨的眼睛透過虛掩的百葉窗,偷偷地觀察著,評估著,醞釀著。
聞訊趕來的治安官制止了這場鬧劇。他把雙方驅散開來,并呵斥了每個人,重申襤褸國王關于‘解放馬卡斯’后頒布的各種律令,警告要把鬧事的都投入監獄——迫于邊塞人對于希達納礦場的畏懼,所有人打了個寒顫,閉上了嘴巴。
奧穆魯哈沖著走遠的治安官吐了口唾沫,想說什么,卻又終究閉口不言。他與哈什拉修兩人抓緊一具肥胖尸體的四肢,將他甩上車,維魯魯斯轉身拾起馬車上的蠟盤和鋼筆,繼續撰寫那長長的亡者名單。
瑞馳人和他們差不多,偶爾,他們會怒目相視,但卻再沒發生過沖突。
這樣的場景如今在馬卡斯城內隨處可見。因為某個原因,雙方都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但可以預見的是,這種情況必然無法長久,帝國與瑞馳人隨時可能因為某件小事再度爆發流血沖突。
裝滿尸體的馬車碾過被鮮血浸泡到發黑的石板路,發出不堪重負的咔滋咔滋聲,帶走了雙方仇恨的目光。
死者已矣,活下來的人還要生活。他們重新打掃了一遍城中的主干道,但天空依舊灰沉,延綿不斷的雪花很快就把石板鋪就的街道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雪。這致使老瘦的馬匹吃力地打著呼哧,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奧穆魯哈甚至擔心它會在尸體運完前就徹底倒地不起,屆時拉車的便輪到他了。
迫不得已,奧穆魯哈只能一邊引導著這匹老得幾乎能當他爸爸的瘦馬艱難地向前走,一邊不時還要下車幫著一起推。
至于哈什拉修,他更是全程跟在馬車后面,吃力地推著。
天際那仿佛永不停歇的皚皚白雪不一會便鋪滿了馬車的輪廓,將才從雪堆與廢墟中扒出來的尸體重新覆上一層裹尸布。
哈什拉修突然開口,“聽說了嗎?”
“什么?”
“人們都在說——”
奧穆魯哈不高興地回頭,“如果你想說故事那就趕快,否則就加把勁,這些尸體重得跟石頭一樣,我可不想天黑后還待在死人堆里。”
兩個小伙伴習慣性的把奧凱的神殿(也就是亡者之廳)叫做死人堆,因為大部分的諾德人死后都把尸體交由奧凱的祭司處理,這致使每座城市的墓地都擺放滿了干癟的尸體。
哈什拉修也想到了亡者之廳里的那無數具或干癟或腐爛發臭的尸體,瞬間他打了個寒顫,“坊間在流傳,有人能令死者復活!我的意思,不是那些召喚骷髏的把戲,而是真正的令一個人復活。”
奧穆魯哈撇了撇嘴,“維魯魯斯聽到你這話會更高興。他會滔滔不絕的向你講述奧凱如何如何,讓你又如何如何——”
“你不相信?”
奧穆魯哈本就不好的心情變得更差了,一股怒火直沖心頭,他明白同伴跟他說這話的意思,但——“沒人能讓死人復活!首席先知不能,老費爾不能,什么妖魔鬼怪也不行……”他沖同伴怒吼道。
哈什拉修明顯被嚇了一跳,他不知所措的站立在原地。
他這呆傻的模樣令奧穆魯哈更生氣了,他刻薄地說道:“啊哈,醉漢與乞丐的胡言亂語居然讓你當真了?死者復活,龍裔回歸,帝國崩塌,精靈卷土重來,聽聽,哈什,聽聽,你認為哪個更值得一瓶蜂蜜酒?啊哈,如果你愿意,我甚至能說上一整天,而且保證花樣不重復!”
老馬失去車夫的指引后,也喘著粗氣的停下來。
望著不遠那宏偉的要塞,又看看怒氣沖沖的同伴,哈什拉修愣了愣,然后才用平靜得令奧穆魯哈難受無比的語氣道:“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奧托,你不愿意嘗試一下嗎?”
嘗試什么?小伙伴沒說,但奧穆魯哈卻仿佛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奧穆魯哈沉默了。他的沉默不是他不愿相信,而是他彷徨。
彷徨這個流言萬一真只是流言呢?
奧穆魯哈腦海里回憶起那兩張熟悉的臉頰,淚水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他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正如同昨日不可重來!”
哈什拉修沉默以對。兩人任由悲傷吞噬了他們,在沉默中緬懷。
“打擾了。”一個聲音突然地出現,打斷了小伙伴們的交談,驚得兩人幾乎魂飛魄散。
“什……什么人?”剛還大談闊論的兩人兩股戰戰,幾欲暈倒——舒爾在上,奧凱在下,兩人向所有已知的圣靈祈禱,要知道馬車里可是堆放著死狀各異的尸體。奧穆魯哈甚至眼花的看到,車上那具肥胖的尸體正咧著嘴,沖他笑。
“抱歉。”
一個人影從街道拐角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仿佛他一直在那。但奧穆魯哈可以發誓,剛他可是瞄了一眼,那里根本沒人。“我無意驚嚇你們,我只是——”
“站住!”
雖然風雪隨著夜晚的退去黎明的到來而減弱許多,但依舊足以遮蔽遠處的群山。大地白茫茫一片,就連襤褸國王星夜進入馬卡斯踩踏出來的泥濘腳印都已被雪白的雪花覆蓋,大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故而,當眼前這個身形高挑,穿著厚厚的長袍與兜帽,將臉隱藏在陰影之下的神秘人突兀地出現,頓時讓兩人驚駭得以為自己遇上了鬼。
“你是人還是鬼魂——”
來人隱匿在厚厚的兜帽下的臉露出了一個微笑,他停留在距離兩人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然后呼出一口熱氣。熱氣遇到天際刺骨的寒風,頓時化作一團霧氣,消散于風雪之中,“據我所知,鬼魂可不會呼吸……”
這也確實令兩人放心不少,但更壯碩的奧穆魯哈還是保持一個警戒的態勢,仿佛這樣他便可以隨時暴起,傷害——或者逃跑——來人。“好吧,我承認你確實嚇我一跳。”他說,“戰爭讓所有人緊張,你不該突然跳出來,這很危險!”
突然,年輕人眼睛一亮,“你是法師?”
夸蘭尼爾笑了。啊,是的,神秘出現于此的正是一直追蹤圖爾卡行跡的阿塔尤姆島法師。這位法師禮貌性的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這時奧穆魯哈他們才發現,眼前的法師身量極高,比大部分的諾德人都高上半個頭,這在高精靈一族來說也算比較少見的。“我想這并不難猜。”夸蘭尼爾答道。
看著眼前男子那一身明顯無比的法師長袍與兜帽,兩個小伙伴們緩緩的點了點頭。
“是這樣。”似乎覺得這樣站在大街上聊天并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夸蘭尼爾在短暫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態度后,又急速地解釋道:“我剛聽到你們說,關于有人可以復活死者——”
奧穆魯哈與哈什拉修立即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先生,我想您肯定是聽錯了……”哈什拉修甚至考慮是不是要大聲呼救。他希望那些該死的治安官真如他們自己所說,隨時關注著城里一切‘不安’因素。
他們果然不該接受這份工作,兩個小伙伴面面相窺,他們又不是維魯魯斯那樣的奧凱祭司,和死者打交道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瞧瞧,他們都惹上什么麻煩!
似乎覺察到兩人的抗拒,夸蘭尼爾再次改變了態度,“也許這并不是一個談論的好地方,”他體貼地說道:“如果你們愿意,可以在放工后,來老馬廄的草食槽酒館,我會一直在那等你們——”
“先別拒絕我,”法師豎起一根手指,蠟黃的瘦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一個交談,我只是想要一個交談,而報酬永遠不會讓你們失望。”
奧穆魯哈與哈什拉修呆呆地望著法師的那根手指,緩緩的點了點頭,仿佛中邪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