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喊不止的男人撞了進來,跟失控的卡車撞破了一堵墻一樣。他一身黑色衣衫制服凌亂得過份,似乎受到很多人阻礙,卻沒能阻礙成功。
第一眼看到他粗碩的手臂時,寧永學覺得這人體形實在夸張,肌肉像是石頭鑄成的,而他高大的身軀簡直是具鐵塔。
能擋住他的人可能存在,但肯定沒出生在海場本地。他的脊背稍有反弓,仍然把身后走廊的光芒全都擋住了,投下大片陰影。
然后他看到了兩條斷臂,看到了滿桌滿地的血。
一時間沒人說話,審訊室里只能聽到來人沉悶的呼吸聲。
屋里還是很冷,這老兄卻大汗淋漓,無法言語,好像是思維都停轉了,眼看就要變成琥珀里的蟲子標本了。
恰好是一片壓抑和寂靜中,略顯諷刺的說話聲響了起來,還帶了點翹舌音:
“親眼目睹保密事項究竟是誰的錯呢,白鈞?其它人都安分守己,各管各事,就你聽不懂人話。到時候,記得自己報銷修理費。”
有人正站在門外的走廊上陰陽怪氣,還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領帶,動作相當優雅,甚至掛了點難以察覺的微笑。
那人寧永學認得,正是昨天的女性。
依舊那身衣服,依舊是那神情,依舊是格格不入的氣質,以及昭示她北方族裔的容貌。在她臉上掛著一種相當古怪——至少是在兩條斷臂旁相當古怪——的笑容,仿佛她來安全局其實是為了欣賞世間俗事。
“看好其他人,白鈞無所謂了,還有人亂來全都當場擊斃。”她對身后吩咐說,然后信步走入,像個幽靈一樣飄到兩條斷臂旁。
說是飄可能不太禮貌,但她確實走得無聲無息,寧永學連腳步聲都沒能聽到。
看到一旁的白鈞還在瞪著眼睛,嘗試尋回理性,她笑了笑。這一笑能說明很多問題,其中可能有任何感情,不過絕對沒有憐憫或同情。
然后她注意到了寧永學。
“又見面了,感覺怎樣?”說話間,她瞥了眼攤開的筆錄,然后收回視線,朝寧永學彎下腰來。她的動作很輕盈,像是腰上沒有骨頭,跟條靈活的水蛇似的。
說實話,他感覺不怎么樣。
“我是阿芙羅西卡·菲奧多洛夫娜,”她帶著溫和的笑意說,“——人們都叫我阿芙拉。我也在國立海洋大學畢業。如果你想發表錄像,記得給我署個名,可以做到嗎?”
她在威脅我。
然后她就收斂了笑意。“看在學姐的份上,站起來說話,不要滿臉恐慌。”
坦誠地說,她審視自己的表情無法以常言描述,寧永學覺得就是一個心思險惡的殖民者正拿步槍瞄準鏡打量無辜的土著人酋長。至于那邊新來的監察,他就是提把機槍沖進剝人頭皮的土著堆里掃射的刻板印象硬漢。
土著人酋長似乎就是他,像極了被丟進現代國家戰場邊緣的落后小國難民。
說完這番話,阿芙拉沒等寧永學回答,就把他先前小心放倒的椅子順手擺好,坐了上去。她神情自若,仿佛是在嘲笑他多此一舉,還勞累她搬動椅子。
然后她提筆敲了敲桌面,發出清脆的鐺鐺聲。“有什么感想嗎,白鈞?你來繼續審問他,還是我來繼續審問他?”
我覺得哪個都不行,發了瘋的老胡都比你們更合適。
盡管如此,寧永學還是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
“坐在那邊的椅子上。”阿芙拉吩咐說。
這話可真有意思,我覺得你坐在剛死了人的椅子上比較合適。
“我害怕。”寧永學低聲回答。
阿芙拉聞言笑笑,她總是在笑,不過寧永學覺得,她的笑容只體現了她的冷漠。
“為了讓白監察了解情況,我來多說幾句。”她從老胡手里抽出筆錄,拿了支圓珠筆,在其中一行劃過,“胡庭禹死了。他刻意隱瞞遭遇,然后不幸遇難,結果就是我們眼前的兩條胳膊。這事還挺聳人聽聞,不過我覺得他是自作自受。你不想也跟著他自作自受吧,白鈞?”
這句“聳人聽聞”可真是輕飄飄,好像在說走路磕到了腳趾頭一樣。
白鈞一直沒有發言,聽到這話時表情卻扭曲了一下,猙獰自不必說,還帶著相當程度的兇狠,絕對可以嚇哭小孩。
寧永學覺得倘若他一拳打過來,阿芙拉美麗的臉會從鼻子為中心向內洼下去,頭骨也會片片碎裂,嵌到肉里。
不過,緊跟著自己也落不了好下場,看那兩條澆了鋼鐵一樣的胳膊,說不定折斷他的大腿不比拗筷子難出多少。
安全局怎么會有一頭穿著衣服的棕熊?真可惜我老宅里的獵槍沒拿到這邊來,手頭的物件也被沒收得一干二凈。
白鈞深吸了口氣。“這段時間......老胡臉色不是很好,”他說,“我們這些人公務繁忙,顧不了家,總有些事不好開口。可能他想自己解決問題,不想牽連我們,就是這樣吧。”
這回答著實委婉,跟有把槍抵著腦門一樣。也不知道白鈞是被審訊室里駭人聽聞的一幕給嚇到了,還是阿芙拉的職位實在太高。
要是我現在高喊一聲‘上頭對你不滿了!’,他會不會當場跪下去?
“很好,你能找回理性,我很高興,畢竟我們還得把自己當成人看。所謂人嘛,就是可以思考,可以壓抑沖動。”阿芙拉說,從筆錄上抬起她帶笑的灰眼眸,“審問的事情我就不麻煩你了。”
如果也不麻煩我就更好了。
“臨死的時候,胡庭禹給我們這位大學生作了點筆錄。”她說道,“寧永學,國立海洋大學讀考古,有一些民俗學方面的專業選修課。恰逢假期街拍,偶然記錄到內務部行蹤。他自稱他無惡意,只想對付論文課題。胡庭禹給他記下的筆錄在這條民俗學記錄停止,然后就沒了下文。”
聽起來她不太關心老胡無辜與否、死活與否。這點符合預期,寧永學覺得他們就是想看看老胡會變得怎樣,提前送他過來是少帶一個累贅。當然,這是猜測,而他最擅長的就是用惡意揣測別人。
說到這里,她拿拇指托起下巴,仔細端詳寧永學的表情。“為什么胡庭禹要問你這個?”她問道。
“他有些麻煩事很難跟同事說。”寧永學聳聳肩說,“可能是因為無法信任吧,我覺得。”
“為什么他不信任我們?反而來找你這小子!”白鈞直接喊了出聲,甚至往前跨了一大步。
他把粗壯的眉毛擺的虎虎生風,拳頭攥得咯嘣作響,好像鐵塔要朝他倒下來,把他砸死在底部。
這家伙恐嚇犯人可真是有一手。
“我也很疑惑。”寧永學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他把阿芙拉當作審訊室戰壕里的防御工事,免得這頭棕熊一巴掌過來,把自己拍到墻里充當建筑材料。“后來他告訴我,他看了我攝像機里的記錄。”
“有何特殊之處?”阿芙拉提問道。
“我考察過很多地方,記錄過很多影像,也包括地下墓穴。他以為我知道隱情,特地在審訊室問我一個古代祭祀符號的意義。”
“描述它。”阿芙拉道。
“一枚斜著的眼睛,沒有瞳孔,大約一指長,六根鋸齒形的尖牙環繞四周,向內部咬合。”
“為什么他要問你這個?”
“符號就刻在他右手手腕上,”寧永學回答說。
看到她和白鈞把視線朝胡庭禹空空如也的手腕看去,他只好又補充說,“至少在事情發生以前,那玩意就刻在他手腕上。”
白鈞的臉色更扭曲了,顯然他也覺得寧永學在杜撰故事侮辱他的頭腦,不過更可能是在侮辱他的世界觀。
倘若內務部的官僚不在場,寧永學興許不會說實話。為了明哲保身,他會杜撰些不那么離奇且符合現實的理由。
不過此時他覺得,最好不要完全對她撒謊,——至少也得是更有選擇性地描述事實。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他們為何送我進來?
“安靜一點,白鈞。”阿芙拉拿圓珠筆敲了敲桌面,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白鈞瞪大了眼睛,擺出憤怒的嘴型,卻沒能說出話來。
阿芙拉就著筆錄續寫起來:“重復一遍細節。”
“我還沒來得及說。”
“那就特地告訴我。”她側過臉來,把手托在右臉的腮上,拿圓珠筆在鼓了起來的臉上一邊敲著,一邊說著。
“雖然我想說是我們的秘密,不過白鈞先生還在旁邊,你就稍微斟酌一下語氣吧,學弟。還有,熊先生不會在審訊室把你拍進墻壁,雖然他有恐嚇傾向,還不至于直接施暴。你說是嗎,白鈞?”她的語氣忽然就溫柔了起來。
攝于白鈞眼中傳來的殺氣,寧永學完全不想接話。要是自己敢接話,那一定是他手里提了把機槍,能對在場倆人進行為時一分鐘以上的無差別掃射。
他一定不會一邊掃射一邊哈哈大笑,警告她再也不許搶奪他精心構思的絕妙比喻的專利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