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柜子上擺放的雜物,寧永學看到了團伙頭領。他梳著平頭,面色平和,一邊吹口哨,一邊在安全局的庫房挑挑揀揀。
他的心情相當愉快,用不著看到臉,寧永學就能從他的話音里聽出來。
岑寂,元慶,禿子,他們是某個走私犯團伙的成員,被抓不久,昨天就關在寧永學旁邊。
當然了,他們可能不只是走私犯。最近這幫家伙受了不少審,但是從未交待手頭貨物的去向。
一聲擊打,然后是堵在抹布里的悶哼聲,比剛才的聲音更明晰。這是痛苦的聲音,寧永學在地下墓穴考察時聽過不少,但他在地下墓穴的經歷遠比痛苦復雜。
記得當時有人聲稱在夢中被糾纏著墜入深淵,有人說自己身上纏滿荊棘,還有人深更半夜發癔癥,對所有人高呼恐懼已經籠罩過來,無人可以幸免。當然到了最后,寧永學依舊安然無恙地走了出來,回到地面。
又一聲擊打,悶哼聲幾乎無法掩蓋。其中蘊含的不只是痛苦,還有恐慌,最終將會化作死亡的預感。
寧永學繞過鐵柜子,朝聲音的源頭走去,很快就看到一名監察被綁在桌子上。兩邊各站一人,一胖一瘦。
瘦的是岑寂,正端詳手頭的步槍,手臂在柜子里翻騰不止,他一定想找到合適的子彈,卻怎么都找不到。塊頭更大的元慶手持鐵棍,末端沾著血,顯然是修理了很久桌上的監察。
他們在泄憤。
禿子心懷不忿,但他擰不過頭領,還是去捯飭安全局的庫房了。他們都沒繼續關注寧永學,不過也沒打算給他分把槍械。元慶時不時就給監察來一棍,欣賞他在捆住身軀的皮帶里不停掙扎。
不得不說,除了禿子稍有兇相以外,他們的容貌都頗具欺騙性,老實,憨厚,特別是一直掄鐵棍的元慶,看著竟然還有些面善。
寧永學掃視四周環境。
過了不久,岑寂終于從步槍彈匣抬起頭。
“要是你想安然無恙地出去,你就最好跟著我們走,小子。”他說,“別問為什么,也別想拿什么,等你跟我出去,我們就算是有了過命的交情。”
你可真會說笑,我畢業就進內務部,前途遠大,一片光明,干嘛要跟你有過命的交情?
“要是就這么出去,我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寧永學以符合他身份的擔憂口吻問道,“這地方發生了大事,一定會受關注。興許還沒等我們到出口,外面就給軍部圍得水泄不通了。”
“沒影子的家伙說得很明白。我們不需要擔憂,也沒必要在意外界俗事。”
岑寂一邊給步槍上著子彈,一邊說著:
“要是你問我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一定是你沒見識過他的手段。要我說,給這白癡監察的腦門來一槍都是便宜他了。待會你可得仔細點看、仔細點聽,特別是注意這家伙的慘叫聲。你以后可得多做習慣。”
“他應得的。”大塊頭的元慶說。他在粗壯的手里攥著鐵棍,用右手緊緊持握,指節咔咔作響。“不管在哪,”他說,“安全局的走狗都該去死。”
元慶自言自語地端詳著監察,竟順著勁頭抄起棍子,毫不猶豫地砸向他發胖的左手——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鐵錘砸核桃。
壯漢的表情一如往常,沉悶、寡言,揮鐵棍卻揮得很自如,每次都能精準砸碎一根手指,直至觸及木頭桌子表面,濺起大股木刺。
監察張大嘴巴,不停喘氣,透過破抹布聽像是患了哮喘。他的叫聲像是堵在洞窟深處的回音,至于他渾身顫抖痙攣,自然更不必說。
“呃......我們不需要人質嗎?”寧永學問道,“把他綁起來可能比當場擊斃更有用。”
岑寂吩咐元慶坐回去。他單手攥著步槍,拿槍口在監察的腦門上推了推,然后咧嘴笑了。
“不需要,”他說,“完全不需要。我們的監察兄弟是個白癡,完全沒沒認清狀況,他還以為我們要綁人質跟安全局對峙,以為自己只會受點小傷。他就是在做白日夢。”
“那你為什么要留他一命?”寧永學問。
“留他一命,是看在報復還沒結束的份上。你沒法想象我們在審訊室受了多少苦。他逼問我一次,我就要收拾他一次。”
“那你為什么要給步槍上彈?”
“你不會是要攔著我吧,朋友?”岑寂把步槍架在肩上,“可能你還沒見過殺人吧,看你這臉就不像。要我說,沒什么可擔心的,只是讓他身上多幾個窟窿眼。你知道嗎?我們會先從四肢開始。”
“這能對我們有任何幫助嗎?”寧永學繼續問。
“他是個監察。”元慶無動于衷地開口說,“仇恨不需要理由。”
“仇恨,神圣的事業!”岑寂拍手歡呼,“為你加入我們的事業而歡呼吧,朋友。你一定猜不出來,從一無所知的學生走進真實世界只需要一步,——僅僅一步!”
然后岑寂變得面無表情。“現在給我拉個架子過來,禿子,把步槍架上去,槍頭拴好。”他吩咐道,“看看我們的監察兄弟吧,既然他左手已經廢了,就先對準右手。待會兒,記得讓我們的新朋友開第一槍。”
岑寂使喚禿頭去庫房里拿支架,自己把步槍口搭在監察臉上,左敲一敲,右推一推,動作很溫柔,不過情緒很扭曲。
“這樣一來,我能保證,他們再也不會管你叫小子了,朋友。”他說。
“我本來想開第一槍的,——對著他難看的花褲衩開。”禿子說道。
他把支架搬到木桌旁,然后目光陰狠地剜了寧永學一眼,“如果你自以為能討頭兒歡心,你一定得憋好尿,免得開槍之后灑了一地。記得對準一點,小子,要是他手上的窟窿不夠大,我就拿你身上的窟窿來補。”
這期間,喚作元慶的壯漢一直盯著他,安靜地注視他。寧永學確定他的戒心最重,也最危險。
岑寂則是個愉快犯,精神不大穩定,一心想看意外進了安全局的大學生開槍見血,邁進他們踩過的泥坑。
至于禿子,他表里太過一致,高聲大喊也好,兇狠的表情也罷,大抵都是在掩飾不安,危險性可以忽略不計。
多少需要一些額外表演了。
寧永學慢騰騰地挪動腳步,帶著點趔趄和猶疑挪到支架前。他蹲下身去,在幾人神色不一的注視中對著步槍搗鼓了好久。
他裝模作樣的亂扣了一陣扳機,結果固定步槍的鏈子都被他給拽開了,步槍還是毫無反應。
一片寂靜中,寧永學擦擦臉上的汗,抬起頭,迎上他們審視的目光。
“這白癡甚至都不會下保險。”禿子說。
“這用的著你說?”岑寂哼了一聲,“你就存心想看我們新來的小兄弟丟臉,是不是?”
“我可以用棍子。”寧永學立刻說,他憋紅了臉,語氣很嗆,像個不甘心受嘲笑的小丑。可能他有段時間沒裝過這類表情了。
岑寂拍拍手:“給他扔個棍子,元慶。我們要待人寬容,你還記得嗎?”
“我手里的鐵棍不能給別人。”壯漢回答。
“那就給他個木頭的!”禿子大聲叫到,“難道還有什么材質比這白癡的爛肉和肥肚子更不結實嗎?”
“他可結實的不得了!”岑寂笑道,“要不然元慶已經打斷他的肋骨了,你說呢,元慶?我可從沒想過一身肥肉都能有這用。”
寧永學避開在場諸人的注視,擺出絕不甘心受到小看的姿態。他接過元慶遞來的木棍,目光掃過胖監察被毆打的痕跡,估量他受傷的程度。
他本以為這家伙傷勢不算特別重,實際看起來他完全沒得指望,身上布滿淤青,差不多快暈死過去了。他的神智也不大清晰。在監察的腰間緊繃著很多條皮帶子,從桌面上下穿過,手腳也都套著鐐銬。
由于體型原因,套得頗有些勉強。
“你害怕嗎,嗯?”寧永學故作兇狠地提問。他一邊問,一邊湊得更近。
模糊的聲響通過抹布傳了出來。
“你們這幫......”
很好,監察視線模糊,聽力也有衰減,看不到自己是誰,也聽不清自己的說話聲,——他事后更不會知道自己挨了寧永學一棍。
“閉上你的臭嘴,你以為自己還在審訊室嗎?”禿子高聲喊道,“等你身上的爛肉變成篩子,你就去棺材里審蚯蚓吧!你一定不知道,你招惹的人非常危險!”
“你馬上就知道害怕了!”
寧永學一邊高聲叫喊,堪稱聲嘶力竭,一邊揮下木棍,打在監察不足以致命的腹部。不過,他揮得相當用力。
木棍徑直斷裂,滿是木刺的尖銳斜面從斷口現出,幾乎震得他虎口發麻。
寧永學聽到監察發出一聲吃痛的慘叫,自己則“嚇”得踉蹌后退,——一步,兩步,接著絆在扔了滿地的雜物堆上。
他悶哼一聲,仿佛扭傷腳踝。他在岑寂愉快的大笑和禿子的嘀咕聲中摔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伸手支撐,卻沒能撐住,腳底不停打滑。他神色驚恐,表情也可稱作心有余悸。
元慶見狀皺了下眉,朝木桌上的俘虜矮身過去。
他一定是想確認生命跡象,看看監察有沒有被寧永學失手打死。
看到壯漢從自己身旁經過,寧永學不言不語地側過身,蓄積力量。
他雙手持握木棍,把尖銳的破裂口傾斜著往上扎,從元慶厚實的下巴捅了進去,——非常用力,跟他在狩獵途中捅陷阱里的野獸沒區別。
木棍尖端一直沒入口腔,貫穿嘴巴,直抵腦門。
寧永學探身抽出步槍,單手下了保險,對著笑容戛然而止的岑寂扣下扳機。他嘴里破了個窟窿,舌頭被打穿了,手本能地往上捂,想止住自己不停噴涌的血漿。
“我希望你能少笑點,怪滲人的。”寧永學拍拍土,站起身來。
說完又是一槍。
岑寂的額頭也被開了個窟窿,毫無反應地往后倒去。
“你他媽——!”
“安靜點,禿子。”寧永學稍稍挪動胳膊,把槍口轉向最后一人,“吵到鄰居了怎么辦?”
說到這里,從地上支著元慶壯碩身體的木棍已不堪重負,發出噼啪聲,似乎將要斷裂。深紅色的血順著他發紫的面孔流淌下來。寧永學不想浪費時間,抬腳踹在木棍上,踢斷那玩意。他和呆滯的禿頭一起目視壯漢緩緩往一側倒下。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怪異的優美,至少比岑寂死的時候優美點。
壯漢面孔著地,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你剛才說你很危險。”寧永學這才轉回臉來,對禿子笑了笑,“不過老實說,我不大相信。”
“我他媽......”
他指指禿子手邊的槍,“撿起來,讓我見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