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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子反應很快,手腳也很迅速。這事不奇怪,他好歹也是名邊境走私犯,做著把腦袋別在腰帶上過活的營生,由不得他反應遲鈍。
盡管在寧永學身邊受了驚,他還是一把抓住手槍,奮力撲到監察身后,把他肥胖的身軀當成肉盾。
然后只見禿子伸出手,抓住木桌邊緣,猛然掀起。木桌立刻砸向地面,立在他身前,成了禿子庇護生命的掩體。
胖監察在掩體外圍掛著,晃悠個不停,嘴巴一張一合,竟然嘔了出來,吐得滿地都是。
不得不說,構圖實在是怪異過頭了。
“你可真有藝術天賦,”寧永學說,“你簡直是個天才,禿子。不過,你覺得滿是窟窿的木板能幫你擋子彈嗎?我覺得它質量不怎么好,真的。”
“他至少能讓你心懷顧忌!”
“心懷顧忌?你不會是想說這位嘔吐不止的胖先生吧?”寧永學問道。
監察的狀態實在不怎么好,跟奇幻場景里掛在破山洞石壁上受刑的地方長官差不多,若是底下有群食人魔穿著獸皮跳舞,想必會更合適。
寧永學覺得他一定能吃好幾頓。
如今大塊淤青占據他皮膚各處,有的已經發紫,左手則像是掛了幾片碎骨頭的豬蹄,凝結著暗紅色血塊。
不得不說,他的生命力也挺旺盛。
“別裝模作樣了!”禿子高聲嘶吼,端著槍的手臂在桌子后面抖個不停,“你是個巡邏員,找機會臥底在牢房,就想刺探口風,是不是?”
“想象力也很豐富。”寧永學評價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嗎?你博取頭兒信任,就是想從他話里打聽貨物去向。我告訴你,雖然我睡了一晚上,但我已經知道真相了!你們這群滿腹陰謀詭計的狗還能做出一點兒好事嗎?”他最后一句話語調上揚,頗有洞察秋毫的風采。
“那你來說說,我一個前途遠大的民俗學者,為什么要給安全局當臥底?”
“我不關心這個,我他媽又不知道你們的前途是怎么一回事!你以為我上過中學嗎,嗯?”禿子大聲反問。
簡單直白的理由,但是很有說服力。
“要不你再想想?”寧永學吹了聲口哨,“要是我當場擊斃你們兩個,有誰能知道事情是我干的?”
聲音戛然而止。
當然,這話半真半假,倘若情況更麻煩,危及生命,也許他會考慮對胖監察動手,但他尚不至于為了沖動就犯下這等過錯。
作為一個期望生活在正常社會秩序下的普通人,行為的正當性、個人良知以及正確的善惡觀缺一不可。有些人就是在此類步驟出了偏差,不得不鋌而走險,做起了腦袋別在腰帶上過活的買賣,整日提心吊膽地生活。
自己的內心情緒不大正常,寧永學自然清楚,但它們損壞得還不算離譜,至少,他能記得它們是什么,然后按其戒律行事。
他與人為善,尊老愛幼,言語客氣溫和,在地下墓穴幫人包扎,在偏僻的地方小鎮驅趕咬人的惡犬,簡直沒有比他更熱愛光明和秩序的人了。
“這對峙簡直浪費時間,毫無意義,我們能不能省去廢話,進入主題?”寧永學又說。
“你真會開玩笑,我可不知道有什么主題可言......”禿子用嘶啞的聲音說,明顯是吼得太劇烈了。
“你還沒讓我見識到你有多危險呢。”
“你腦子不正常,你應該進瘋人院!”
“只要你讓我見識一下你有多危險,我十有八九會中槍倒地,流血身亡。這樣一來,你就為你的好朋友、好頭領報了仇,我也能得到答案。你看,明擺著的雙贏局面,你覺得呢?”
“你他媽真是瘋了!”
“我只是個陰險的偷襲者,年紀輕輕,占了出其不意的上風。你卻是兇狠殘忍的走私犯,見過的血比我喝過的水都多,一定能在反應過來以后取得勝利。為什么你就不能仔細想想呢?”
“想都別想!你以為我為什么能活這么久?”
“因為禿頭給你帶來了好運氣?”寧永學問。
“因為我跑的最快,你這發瘋的小屠夫!”
實在是個侮辱性的稱呼,令人深感不快。寧永學順著禿子的喊聲抬手開槍,堪堪在監察頭頂擦過,貫穿木桌,擊中背后的雜貨柜發出巨響。
大片木屑混著焦煙四處飛舞,像是些燃燒的皮蟲子,不過,里面沒有濺出血。
禿子連滾帶爬的身影一閃而沒,木桌背后已然空無一人。他動作迅捷,他的目標也很明確。
他確實在逃,方向極其合適,沿著一系列雜貨柜形成的掩體指向唯一的出口。
寧永學知道,在不同人心中,驚恐會帶走不同的事物,但也有些事物是無法帶走的。看來在禿子心中,這件事情就是他逃跑的路徑,或者說,是他求生的判斷力。
寧永學用手攏起自己的黑頭發,把它們撥到腦后,免得擋了視線。然后他繞過綁著監察的桌子,踩著正路往出口踱去。他一邊邁步,一邊瞄準禿子影影綽綽的身影扣下扳機。
又沒中。
“你他媽真是瘋了!”禿子大喊。
“你這話已經是第二遍說啦。”
不得不承認,自打從故鄉的森林遠去,寧永學就很久沒用過步槍了。他有些手生,對移動靶的命中也下降了很多。這家伙在柜子后面彎腰疾跑,連滾帶爬,可能森林里的野鹿都不如他擅長躲避。
其實應該當場擊斃他的,不該和他開無謂的玩笑,也沒必要拿他消遣,即使禿子是個罪名確定的走私犯也一樣。至少安全局陰暗處的威脅是這么告訴寧永學的。
不過,看在貨物下落還沒問出來的份上,總該留個可供審訊的活口給安全局,也好賣點情面。
既然要進機構,既然名義上的上司阿芙拉和熊先生達成了協議,自己就得少些仇敵,多些友誼。
貨柜妨礙著視線,滿地堆放的雜物妨礙著腳步,陰暗的庫房光線也很妨礙射擊,不過和故土的森林相比,其實差異不大。
寧永學都快忘記那兒有多陰森可怖了:
坑洼的腐殖土上遍布落葉,百米多高的古樹筆直林立,中間勉強容納兩三人通過;茂密的枝杈如乞丐成群的枯槁手指一樣伸展著,陽光都被層層遮蔽,難以落下,縫隙間勉強可見煙灰色的天空;蟲豸亂爬,野獸隱匿在陰影中,不停發出低吼,還總有寒鴉在天空呱呱飛過,落進它們星星點點的巢穴。
凌晨的空氣異常寒冷,當時他年紀還小,卻要拖著麻袋里不幸遇難的獵人遺體回到村落中。
城市可是個美好的地方。
寧永學在距門不遠處停下腳步。隔著貨柜,他把步槍前端架在雜物堆里,自己也矮下身,瞄準唯一的出口,就像他守候將要途徑此地的野獸一樣。
個中區別委實不大,當然,這次他得考慮不致死的部位。
周圍死一般寂靜,別說腳步聲,連呼吸都不怎么能聽見。看來禿子并未冒然沖向出口,——他也在等待。
思考中,槍聲忽然響起,從左往右掃過貨柜,穿透大堆紙箱和文件。
寧永學立刻矮下身,心想還是有些區別,或者說區別很大。至少森林里的野獸不會用實彈掩護行動,老練的匪徒,自然也不會驚慌失措到連這點判斷都不會做。
自己確實年紀輕輕,缺乏經驗。他可沒在說謊。
更多子彈打在貨柜的鐵板和陳列的雜物上,寧永學頭頂一排老式對講機不幸中槍,零件噼里啪啦散了滿地,碎裂的電路板四處亂拋。焦煙彌漫,槍擊聲回響不絕,掩蓋了一切腳步和呼吸聲響,也很難察覺禿子會在何時跑向出口。
這時候,一道特別刺耳的槍擊聲響了起來。
然后就是禿子的慘叫。
“我的腿!你這見鬼的——”
又是一道槍聲響起,隨即是槍支砸在地上的聲響,非常清脆。大概他右臂是廢了,寧永學完全能想象的出來。
真是個厲害的女孩,寧永學想,趁其不備立刻拔槍,頗有她父親背后放冷槍的風采。當然了,這事在白尹身上叫風采,在白鈞身上得叫陰狠。
寧永學承認自己有所偏見,反正他也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沒有其他人了!”寧永學一邊喊一邊從貨柜后面繞出,走向過道,免得她在緊張下誤傷自己。
他看到禿子正捂著胳膊腿在地上打滾,痛得哎呦直叫,不停哼哼,槍就扔在一邊。
白尹小跑過來,一腳踢開他失手落下的長管手槍,把它踹向庫房角落,還不忘舉槍對著他表示威脅。
“在庫房那邊有繩索。”她手指不停顫抖,大口喘氣,卻不忘指示他行動,“我先給他上止血的繃帶,你來把他綁住。”
“你確定?你表情看著不怎么好。”
“我很確定......快去。”
......
等寧永學避開禿子扎著繃帶、止好了血的腿腳把他捆住時,白尹已經去庫房那頭給胖監察做急救了。雖然她不怎么懂急救,不過監察的傷勢也不嚴重,除去左手重創以外,大抵也只是些淤傷。
考慮到沒有麻醉藥,禿子已經被她“精湛”的包扎技巧痛得昏死了過去,那邊的監察一時半會也很難醒來。
寧永學關上門,收好岑寂幫他精心挑選的步槍,心想也該輪到自己來精心挑選了。
不過在此之前,他似乎還有些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