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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個過客

  等寧永學到庫房里側時,胖監察已經被放了下來,躺在鋪開的被單上,剪碎的皮帶四處散落。他依舊昏迷,看起來也很難行動。

  “真是場災難。”白尹說。

  她的聲音很低,他差不多走到她身后才能聽見。“其實常有發生,只是在海場的陽光下不常見。”寧永學說。

  “你經歷過?”她問道。

  “我在各個偏僻的村鎮鄉野考察民俗志異,我沒經歷過,還有誰能經歷過?”

  寧永學說著打元慶旁邊蹲下,給他染血的大臉蓋上一層白布:

  “看到這邊的壯漢和那邊的瘦子了嗎,英雄小姐?一個用削尖的木棍刺穿下頜,另一個兩槍斃命。禿頭的家伙遇見你,居然只受了點不致命傷,要我說,他很幸運。”

  “我不知該說什么。”白尹喃喃自語。

  “你覺得惡心也好,或者我令人反感也罷,直接說出來就可以,沒什么好掩飾的。”

  “這一幕的確惡心,”她回答說,“但我不能說你令人反感。不管怎么想,這都不是你的錯。一個人救出了別人,只是用了些手段。要是我這都反感,世上還有什么不受反感的?”

  “我以為救人的只是你而已。”寧永學聳聳肩說,“其實監察的性命和我無關,為了讓這幫囚犯放松警惕,監察肚子上的一棍子也是我抽的。我用了很大勁,不然它沒法斷。你想想,要是不弄斷這玩意,我可沒法刺穿他厚實的下巴。”

  監察的手指不停流淌血污,白尹為他剔除左手的臟東西,悉心挑去碎裂的骨片,最終把沾著酒精的繃帶纏了一層又一層,小心翼翼地固定好。

  “你為什么要說實話?”她這才問道,擦著滿額頭的汗水。

  問題是他怎么可能編造一個合情合理的虛構故事?難道要說自己魅力非凡,他們看到就起了內訌,然后自相殘殺了?

  “我需要你幫忙,我得說實話。要是我們出現分歧,事情就有點晚了。”寧永學只能回答。

  女孩把背倚靠在墻上,緩緩坐了下去,手搭著膝蓋,視線望著天花板,神情有些茫然。

  她的情緒不怎么好。

  “那我也說實話吧。”她語氣很虛無,像是半睡半醒,說著夢話,“這么多年來,我還沒見過比你更險惡的人。”

  “好吧,現在情況不對,自我辯解也不合適。”寧永學攤開手,“但我還是得說,像我這種人為了活在城市里過正常的生活,要付出很多努力。就算你無法接受,我也想得到你的理解。”

  “理解什么?”

  “我經常在窮山惡水考察,當然得準備很多手段。以前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受的訓練就是這回事。”

  “你說過類似的話,我也明白諾沃契爾卡斯克一帶的地勢。小時候我聽過不少迷霧林的傳說,后來也看了不少影視創作,那些熊靈、烏鴉精、裂顱妖、蟲巢人,諸如此類......但那時只是傳說而已。”

  “只有熊這個字是真的,”寧永學道,“不過在很多故事創作里頭,我老家那邊確實叫恐怖森林。”

  “非現實。”她側目過來。

  “有這么嚴重?”

  “我是說你非現實,不是說迷霧林。”

  “似乎還要更糟?”

  “是的,”她說,“我從小到大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僅此一例,但它不是好話。你就像故事書的片段,或者虛構的傳說本身。和現實相比,迷霧籠罩的非現實反而跟你更和諧,宛如一體。”

  “也許我只是適應得比較快,你自己也......”

  “不,”白尹否認說,“我適應得不快,到現在都只是勉強自己,沒什么特殊的。要是換成我一個人走,可能已經不明不白的死了,也許連尸體都亂七八糟了。”

  “你已經救了三個人。”

  “我知道。”白尹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沉默。無聲的時間如此漫長,寧永學覺得她像是永遠都不會再開口說話了。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覺得她身患疾病,一種病理性的沉默。

  寧永學本想轉身回去搜尋安全局的庫房,但他看到在她嘴角有血絲溢出。

  “紙巾。”他俯下身去,把一小包紙放在她膝蓋上,“你該擦拭一下嘴角的血,不然你父親就要誤會我了。他一定會當場擊斃我,然后踩著我的尸體大喊:‘看你還敢不敢打我女兒!’”

  “你是用鐵棍掄的。”她說,“這要往你嘴里塞個手榴彈才行。”

  “呃......”

  “開個玩笑,”白尹笑了笑,不過看起來毫無喜悅之意,依舊帶著半睡半醒的虛無感,“我是咬出了點血,本來我打算咽下去的。現在你知道了,希望你別說出去。”

  “我們可以當你偷吃零食咬到舌頭了。”

  “哪怕是在這時,你說話也有種非現實感......以前開小差的回憶和現在可一點都不像。”她把一張紙巾抽出來,用力捏成一個小紙團,“你不想追問理由嗎?”

  寧永學只想說若他急切地追問個不停,她恐怕已經當場爆炸了。

  “我覺得人們各有秘密,”他說,“追問并不合適。”

  “我沒有秘密,只是個普通學生,趕著在父母結婚紀念日叫我爸回家,僅此而已......要我說,哪怕你隨便揪一個巡邏員幫忙,都要更合適些。”

  “就我個人所見,你比大多數人都更優異。”

  “實在很夸張。”她說。

  “夸張嗎?我說話總是實事求是。”

  “胡說八道。”她又說。

  “好吧,我是有時會胡說,但這倆詞是不是跳躍得太快了?”

  “你最擅長胡說,我把它說出來,也能算是跳躍?”

  “我最擅長的肯定不是這個,就像你最擅長的其實——”

  白尹忽然搖頭,打斷他的發言。

  “不,”她說,“我沒有擅長的事情。”

  “你這話說得就有些自我厭惡了。”

  “不,不管是舉槍也好,用急救包也罷,都是我勉強自己。我不想令你誤會,所以,仔細聽著......聽我說,從剛才我就很難控制雙手,這實在太難。從子彈打中人,一直到我阻止他倆失血致死,都是場災難。”

  白尹擦拭了一下唇角,終于吐出一點血水,擦在紙巾上。她又用力捏出一個小紙團,丟在地上。

  “我不想用槍對著別人扣扳機,那自己的雙手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更是荒謬,這份抉擇太沉重,里頭的期望我也承擔不了。”她盯著地上的紙團,“你看到這些血了吧,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我得咬我自己而已。我得咬我口腔里的肉,咬我的舌頭和我的嘴巴......不然我沒法逼迫我動手。”

  白尹盯著滿是雜物的地板,仿佛不是在對他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寧永學覺得那里似乎有她的倒影,或者一個只存在于她心中的、她所相信的她自身。

  也許人們思考自身時,不是在想他們真實的存在,而是他們心里虛構的形象。人們擅自定義自己,向那虛假的形象靠攏,拒絕他們本來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多使了些勁,弄痛了你,我很抱歉。”說到這里,白尹稍稍合上眼簾,腦袋也靠在墻上,“但我沒法讓自己放松下來。現在它們暫時結束了,事情姑且解決了,我想這下好了,終于能說再見了。可是當然不對,陰影還罩在我們頭上,可能你就是那個身份特殊的鑰匙。如果我站在你旁邊,這種事當然還會發生,不是嗎?”

  可他不是心理導師,也不擅長解決別人的困擾。

  “如果你拔槍射我,”寧永學想了想,開口說,“我可能不會死,過了沒多久就會痊愈。這很不現實,對不對?”

  她很意外。

  “......你想表達什么?”白尹睜開眼睛,迎上他的注視,神色略有不快。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當成一個過客,或者當成故事的碎片,而你只是在夢游。你朦朦朧朧,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夢境中四處徘徊,自然也不會背負責難、期許和使命。

  “而我滿口胡言亂語,傷口自行愈合,自稱能看到黑暗背后的恐怖。我習慣了傷害別人,自己還毫無負疚。這是一個怪異又扭曲的事物,一片虛幻的肥皂泡,倒映著許許多多非現實的景象。

  “你不知道我來自何方,也不知我將去往何處。我的經歷是杜撰的,我也和你的父親沒關系。一切全都是我虛構的,是所謂的假象。對于這樣一個東西,人們為什么需要報以現實感和責任感呢?”

  白尹握住胳膊。“你哄人的方式可真奇怪。”

  “我是說真的,只要你能靜下心,好好想想,你就能發現虛無縹緲的感受。你不需要相信,也不需要期待,更不需要把我當做值得重視的人。說不定,連同類都算不上。

  “現在,我要為了自己的私人目的行動,我得做些麻煩的違禁品。它們造的越多,你就越能感受到怪異。正如你半夜聽了恐怖故事,晚上做夢便看到熊靈、烏鴉精、裂顱妖、蟲巢人.....諸如此類。

  “想象一下,你在夢里跟著一個怪異的影子,你走啊走,走到終點,然后從自己被子里醒來。你發現太陽當空,鳥雀啼鳴,一切一如往常,名叫寧永學的人不存在,安全局發生的一切也都不是真事。”

  說到這里,寧永學抬高聲音,“世界本來就該這樣才對,你覺得呢?”

  白尹和自己對視了很久,然后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寧永學本來不確定她能否站得起來。她從柜子里取了個玻璃杯,接了杯冷水漱口,然后把杯口染血的玻璃杯扔進垃圾桶,只聽里面傳來一聲碎裂的脆響。

  “那就繼續夢游吧......只在這棟大樓里。”她注視著垃圾桶的玻璃碎片,“但是,要先到把他倆送到有人的地方。”

  “你夢游是會破壞家具器皿的?”

  “這里杯子很多,我不想發生間接接吻事件,后面的尷尬對話也免談。”

  “看來你覺得自己是傳染病人。”

  她又笑了,不過這次卻笑出了聲。“說實話,我想在哪天把你險惡的真面目公之于眾,欣賞你在街上人人喊打。”

  “在這之前,我需要一些原材料。”

  “彈藥大多都放在里側靠右,第一排,封裝在金屬箱的匣子里。鑰匙在靠門的貨柜,如果你不懂撬鎖,就去拿鑰匙。”

  難怪岑寂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幾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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