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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拿得很順利,就是廁所單間有點擠,馬賽克地板也有點打滑。
透過隔門的縫隙和防毒面具鏡片,寧永學看到兩個囚犯——像是囚犯的人——走進蔓延著荊棘、沼澤和林地的廁所。
他們沒有影子,但是身軀完好無損,絕對不是受了詛咒的犧牲品。
他們安然無恙地穿過樹木枝杈,未受霧氣影響。
此時白尹在馬桶蓋上抱膝而坐,一聲不吭,死盯著寧永學。雖然隔著全封閉的面具看不清表情,不過寧永學覺得她一定心情惡劣。
倆人擠在男廁所單間偷聽人說話,是該心情惡劣。
多虧了庫存殘余的防毒面具,他們扛過了來歷不明的黑色霧氣,一路在樹木的空隙中穿行,和可能的危險保持距離。這路很難走,不過要比想象中順利多了。
此時安全局一層已是枝葉繁茂的黑水沼澤,寒風不斷吹拂,還落著一股詭異的蒙蒙細雨,打得走廊地板一片濕漉漉。
附近沒有臍帶吊著的假人,也沒看到長著血色觸須的囚犯,但是總有難以理喻的無影人匆匆走過。他們不得不依靠樹木和門廊隱藏身形。
這些無影人都是囚犯,寧永學想。
或者他們本該是囚犯。
“我們該早點離開的。”他聽到一個囚犯用純正的古語說,“當今世界的變化不可理喻,至少我完全看不懂這家伙的記憶。可能記禱文都更容易點。”
“也許你該選個白癡附身,這樣對你更好。我們已經在罐子里裝了幾百年,總歸得先了解世道如何。”
“這地方讓我不安,守護者也沉默不語。說實話,你就沒有懷疑過嗎?”
白尹還在馬桶蓋上盯著他,畢竟她也聽不懂古語。不過寧永學已經猜出了假囚犯的來歷,——假如他不是瘋人院看護,正在偷聽病人發病情況的話。
把靈魂和骨灰裝在罐子里的附身者,古老的邪惡靈魂,以陶罐為載體跨越漫長的歲月隔閡,直至有人將其揭開。
儀式需要的材料他不了解,除了骨灰,罐子還得裝什么他也不懂,但寧永學確實知道有這傳說。
所謂的守護者應該就是幕后主使,他在監牢召集囚犯,給一些人下詛咒,把他們變成影子被剝奪的怪物,充當爪牙。另一些更有天賦的囚犯會被取代,古老的靈魂附身其中,期待再度存活于世。
這么說來,叫自己去下層的聲音就來自守護者本人?
寧永學下意識摸向自己的步槍,他很想趁其不備直接擊殺,反正他們的靈魂已經落入肉身,沒有分裂儀式的庇護就無法逃脫。
趁著他們最脆弱的時機,趁著他們還在彌合肉身和靈魂的不和,他只要在暗處端起步槍,這些懵懂初醒的古代教徒他見一個就得死一個。
時代變了,今非昔比。是吧?
但是還不行,他需要知道更多訊息,這些遠遠不夠。
旁邊的兩扇廁所隔間門顫巍巍打開,兩人嘀嘀咕咕,抱怨他們對新身體的不適。聲音響起的時候,白尹幾乎把指甲剜進了手心。他們要開哪個隔板門是很難猜,也很危險,不過,寧永學選的隔間外植物堆積最多,最礙事,側身進來也最麻煩。
不管怎樣說,旁邊的隔間都更合適,除非有人就是想多費點勁。
鉸鏈嘎吱,隔間門順利合攏。
“這地方變了,”最初開口的附身者說,“當初的時代很美好,我們暗中控制城市,一切都更簡單,人們也更愚蠢。哪怕當年教派支離破碎的時候,我都沒這么困惑過。”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個什么玩意?我剛進教派的時候,你一直說凡人就像待宰的豬。結果我們被迫逃離,眼看蓄養多年的爪牙都被豬玀殺光,簡直就跟洪水淹沒了田地一樣......”
“就算豬群也能踩死人。”另一個附身者說,“有教徒背叛了,我們的根據地也被皇帝發現了,就是這么回事。”
“我當時沉心研究禱文,每晚都在林地度過,在夢中掙扎個不停,白天也痛苦無比。我以為自己終有一日能得報償。現在看來,其實是滿腹悔恨才對。我該多享受幾個待宰的凡人奴隸的,至少也多從他們身上找點樂子。結果我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就被裝進了罐子,一過就是好幾百年。”最初開口的附身者說。
很難不想象他話里的樂子是什么含義。
“現在呢?”另一個附身者問。
“這地方的囚犯都是男人,我沒法找樂子。”
“閹割了也沒區別。”另一個附身者說,“我猜你一定沒見識過。當年有人在血池里泡了幾個閹人,每天都投喂幼蟲汁液,后來他們比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還美......可惜那家伙不給我用。”
“你也只能看看了。”最初的附身者開口說。
“我不否認,”另一個附身者喃喃地說,“失去了那么多,如今我們又回到地上。別再唉聲嘆氣了,相信守護者吧,他總能找到辦法。”
古代教徒的密談也沒什么格調,寧永學想,真令人失望。就因為這地方是廁所嗎?
他們起身了,一邊嘀嘀咕咕,一邊猜測所謂的守護者的決定。
可能是因為囚犯的記憶太離奇,和幾百年前相比現代城市也宛如異境,最初開口的附身者異常悲觀。即使另一個附身者一直安慰,他也不停念叨教派舊日的輝煌,懷念著愚昧蒙蔽的凡人。
悲觀的守舊人士和樂觀的傻瓜。
當然,海場確實比黑暗的沼澤像異境多了,至少剛走出諾沃契爾卡斯克的時候,寧永學是這么想的。
“走了嗎?”過了不久,寧永學聽到白尹從防毒面具傳出的話語聲。她一直抱膝坐在馬桶蓋上,動都沒動過。她也不懂古語。
“沒人了,能起來嗎?”寧永學說。
“你先等等,我屁股痛,已經麻木了。”
“這話挺怪的,特別是從你嘴里說出來很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一個美麗的少女不應該說屁——”
“和你在衛生間單間里躲了一個多小時已經夠怪了!”
“換個想法,這其實是相互陪伴。”寧永學靠在隔板上聳聳肩。
“我可想不到我有天要在男衛生間單間里跟人偷聽,我還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白尹小心地挪下馬桶蓋,站在地上和他面對面,語氣略帶痛苦。多虧了防毒面具,不然這一幕會尷尬得多。“待在這里也沒用了,我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么,我只想快點領你去監牢入口。等到了那邊,你又要怎么辦?”
“找到守護者。”
“意義不明......”
寧永學和白尹邁出單間,還沒等整理衣衫就聽到了走廊中潮濕的腳步聲。他貼在廁所門的縫隙旁窺視,示意她噤聲。
可以看到走廊越發衰敗,飽受異境侵蝕,一個枯萎的囚犯和兩個巡邏員掛在樹杈中,早已沒了聲息。
幾個無影的附身者引著一群伸展著血紅色觸須的囚犯經過,穿過林地和荊棘。為首那人粗糙的手掌心握著一把染血的奇形匕首。那柄匕首像是條蛇,通體銀白色,帶著世間罕遇的光澤。
“那些凡人有動靜了。”寧永學聽見領頭的人說,“守護者會消滅他們,但在此之前,務必看好入口。”
“守護者要放它完整穿過世界表皮?”
“它會把我們也殺光的!”另一個人低吼道,“那些東西一直想往滲進這邊,就算當年我們也沒答應,——這是規定!我從沒見人違反過!”
“現在沒有規定了,你根本不知道那群凡人拿著什么!要是我是你,我會先擔心自己的小命會不會喂豬!”
人群走遠時,寧永學輕手輕腳地邁出廁所,站在走廊中。滿足感沖刷全身,令他心情舒暢,竟有些想高歌一曲。事情更明晰了,他已經距離答案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