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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在幽暗封閉的沼澤中穿行,黑色植株構成一道道回廊,將精心設計的建筑空間割裂開來,切得七零八落,也顯得分外混亂。
走廊也好,大廳也罷,甚至兩側的辦公室,都已近似于沼澤樹林,難以辨識本來的面目。不過,白尹還是走得輕車熟路,從未猶豫過一次,仿佛路徑方位早已烙印在她心中,根本不需要觀察。
隨著時間流逝,植物越發茂密,扭曲的荊棘都層層蜷曲堆疊,長滿交錯的尖刺。樹木黑色的枝杈似乎也更尖銳、遒勁,有時竟如長槍戳爛了地板和墻壁,把廊道撕開裂縫。
一路上寧永學幫白尹推開荊棘,扒開樹枝,好讓她彎腰鉆過他擋出的間隙。雖然尖刺劃爛了衣服和皮膚,有時還會戳進血肉,但他愈合得很快,總要多擔些傷痛。
歸根結底,白尹對陰影的秘密毫無興致,只是為了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就跟他過來,寧永學自然沒法推卸責任。
關于傷口內血管組織瘋長的規律,寧永學已經有所判斷,只要傷口不算太深,開口不算太寬,用力按住就不會出大礙。
不過,更重的傷勢他還沒法判斷。他可不想賭自己怎樣才不會死,更不想把頭擰下來當球踢,看看事后能不能粘回去。
過了不久,白尹爬過裂縫。她對著前方的荊棘仔細端詳一陣,然后皺起眉來。
放鑰匙的地方完全被遮擋了。
可見荊棘纏繞著黑色巨樹劃破了地板磚,使其向外碎裂。藤蔓在混凝土裸露的缺口上四處蔓延,就像血管包裹骨頭。頭頂的一大片沼澤都被糾結纏綿的樹枝給割裂開。
這地方越來越向地下墓穴的骸骨通道了,但骨頭可不會刺傷皮膚,更不會引誘活人擁抱枝杈,汲取鮮血。
“消防斧。”寧永學想了想說。
消防斧依舊擺在安全局最顯眼的地方,便于存取,斧刃也很鋒利。寧永學用步槍柄擊碎玻璃,取出大斧,很簡單就劈開了擋路的荊棘和樹枝。
雖然手臂酸痛,但他每一步都邁得輕松了許多。
工具非常重要,不過從兩位無影人的交談判斷,恐怕真正的林地沼澤并不存在工具,若想沿著某個道途更近一步,只能肉身跋涉異境,感受無邊苦楚。
個中情景實在難以想象,不過,寧永學也沒打算順著所謂的道途走太遠。
他用消防斧砍開荊棘,挪走枝干,取出掛在生銹鉤子上的鑰匙,一時間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故土。這工作要用的可不止手臂,而是雙手雙腳帶著腰身,若不熟悉發力,恐怕累得渾身酸軟都沒法劈開半點。
他劈砍得很放心,因為這點聲響在一層沼澤根本算不上噪音。
從不知何時開始,一種強烈低沉的嗚咽聲就籠罩了一切。潮濕的寒風從墻壁吹出,混雜著嗚咽聲鈍化了思維,雖然寧永學沒受任何影響,卻令白尹有些昏沉。
那聲音極難描述,若不身臨其境,恐怕很難體會,仿佛在聲音中滲入了黑沉沉的沼澤積水,彌漫著一種陰霾和頹廢的氣息。
當他們走到地下監牢門口時,現實的建筑逐漸腐朽了。
寧永學很難形容它是怎么發生的,似乎就是不知不覺間,墻壁已然形似爛泥,往下塌陷。
所有金屬要么銹跡斑斑,要么被侵蝕得發黑,一碰既碎。
辦公桌下陷,半埋在地板碎裂后形成的黑色腐土中。
還有那些銹蝕凋落的扶手,像是經過酸液浸泡,只能依稀分辨出本來的輪廓,它們塊塊跌落,鑲嵌在越來越發爛、發脹的地上,就像是野獸啃食過的脊椎殘骸。
如果事情不早點結束,這建筑就完了,從下到上塌陷,——亦或可能還有更糟的結果?
寧永學插入鑰匙,擰開鎖,又用消防斧劈了好多下才把銹蝕的鐵門推開。
要是有白鈞在這撞門,他肯定能省點力氣,不過他可不是白尹,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召喚白鈞跟自己一起冒險。
漆黑的樓梯仿佛通向地獄,階梯若隱若現。他走下階梯,盡力放緩動作,他本來還打算攙一把白尹,但她非常倔強,哪怕意識發暈也要獨自一個人站在地上,堅持不受更多幫助。
他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終于抵達監牢前廳,但沒法往下哪怕一步,腳步被擋住了,伸手觸碰也受了阻礙。白尹打開探照燈,立刻照亮前方整片區域。
墻塌了,土石堆積在唯一的過道口。這地方是個死路。
“你還想怎樣?”白尹問他。
“我需要觀察。”
“觀察什么?”
“請你拿好槍,幫我看著點,很快就好。”
寧永學閉上眼睛。
......
“你流血了。”
寧永學瞪著眼前兩個重疊的世界,只覺瘋狂無比。林地,他想到,這就是林地?
一片從正中撕裂的陰影籠罩在頭頂,墻壁和階梯環繞著它腐爛,勾勒它出扭曲的形狀。
壓倒一切的血肉潰爛感懸掛在上空,緩緩擺動著,——一個無比寬大的溝壑,像安全局大廳的立柱一樣長,就懸在自己頭頂一米高的地方。溝壑從正中位置割開一個狹長的頭顱,順著頸部一直撕裂到腹部。
這是張嘴,占據了半個身軀。裂縫中是腐爛的黑色牙齒,巨大,但不尖銳,更像是人類的牙齒。
裂顱妖是雜食的?
“你流血了!”
它低伏著身軀從左側墻壁穿出,像是條軀體膨脹的鬣狗,但和鄉間小木屋一樣巨大。它以兩條強健的后肢站在地上,帶來腐朽,把構筑階梯的混凝土都化作淤泥。而它兩條頎長彎曲的前肢和它的巨口一樣長,像極了猿猴的臂膀。
它在寧永學頭頂嗅了一陣,似乎感覺到他在注視。但它一無所獲,于是它又緩緩走進右側墻壁,消失不見,像是個虛無縹緲的幻影。
不,不是幻影,它是在相互重疊的另一個世界中行走,如果現實和林地重疊得足夠多,它就能真正走過來,低下頭,觸碰到他。
按照傳說內容,這頭裂顱妖已經記住了自己的氣味,至少十多天里都不會忘。只要短時間內再敢用窺伺,它就能發覺自己的蹤跡。
“你流血了,白癡!”
寧永學深吸了口氣,從林地生物扭曲的外貌從回過神。入口,他想到,一定有什么入口。他抬起頭,一團怪異的漩渦從沼澤深處勾勒出來,——牽引感,入口就隱藏在地下監牢天花板的沼澤中。
設計很巧妙。
他已看到入口,熟知于心,但視線繼續延伸,越過散開的無影人,越過他們的影子,越過他們的爪牙,越過全副武裝的現代人類,直至抵達一片無法窺視的龐然陰影,隱約就是在五樓大廳中。
光芒環繞陰影四周,明顯是個陷阱,但比獵人設給林間野獸的陷阱可怕得多,哪怕隔著這么遠都帶有強烈的灼燒感,仿佛人造的太陽將其籠罩在內。
撞擊,掙扎,滾動。
他想起了無影人的對話:“守護者要放它完整穿過世界表皮。”
“它。”
這話似乎有了結果,寧永學想到,“它”是穿過了世界表皮,然后就一步踩進內務部的陷阱中,如今它像個森林間的野獸一樣掙扎,但肯定不會有結果。
不管“它”會被拿來作何用途,內務部機構肯定是想囚禁它,拘押它,然后把它收容在某處。
然而那光究竟是什么......古代遺物?亦或是未曾公之于眾的科技?
沒必要看更多了,他最大的兩個阻礙正在對抗,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寧永學睜開眼睛,在白尹沉默的注視中擦去血淚。
“這血淚很離奇。”她終于開始說,“就是喊得我有些尷尬。”
“要是你也哭了。”他聳聳肩說,“尷尬的就是我了。”
“你倒是很擅長做夢。”白尹握住胳膊,聲音卻放得很輕,“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不會做夢了。”
“不管怎樣,讓你擔心了,我很抱歉。也許我該說得更明白點。”
她稍稍搖頭,聲音還是放得很輕:“多余的話就別說了,我只想知道你看見了什么。”
“真正的裂顱妖。”寧永學說。
“真正的......”她伸手掩嘴,表示驚訝。
“我發現它是雜食物種,牙齒像是人,而且它很可能是分解者。”
“分......”她又把手放了下來,“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是說真的,它走到哪兒,哪兒就會腐朽,變成爛泥,甚至包括混凝土臺階。很像蚯蚓,是不是?”
“聽起來恐怖,但你的結論也太怪了......算了,我不想考慮裂顱妖了。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
“這得問你。”寧永學往頭頂的沼澤看去。
“問我什么?”
“你想往上跳嗎?”
“我沒什么不敢跳的,流血淚的家伙。”白尹把探照燈別在腰上,嘴角揚了揚,“但是,僅此一次。”
......
很難說沉入沼澤有何感受,但粘稠的其實只是表層,像一層薄冰,鉆入其中就能發覺和湖水無異。這地方實在幽邃的可怕,比沼澤外的林地更甚,從外面估量是在天花板淹著一層淺淺的黑水,實際深不見底,黑暗無際。
可供度量深度的唯一標志物是水草,一望無際的水草比林地的樹木更繁茂,就像是水蛇盤踞的巢穴,往上看只有一片黑暗,水草則像女人烏黑的長發一樣延伸到視野盡頭,怎么也望不見頂部。往下看,也只有黑色樹木的根須和若隱若現的荊棘。
寧永學本想問白尹是否擅長潛泳,不過看起來她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頗具心得,——她竟然游得不比他慢。少女手腳擺動,衣衫浸透,發絲在水中散落飄舞,似乎靜靜散發著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