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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的桌布很老式,印著深淺相間的棕色方格圖案。按照傳統的四道菜順序,——開胃菜、主食、湯和甜點,阿芙拉要了酸黃瓜當開胃菜,熏魚和奶油炸蘑菇燉牛肉當主食,接著就是紅菜湯,最后是方糖足夠多的紅茶。
現在桌上還只擺著些小菜。
精心腌制的酸黃瓜整齊碼放著,口感很脆,咸味適中,天然的酸味也很柔和,口味跟他老家泡在大水桶里腌制的酸黃瓜不怎么像,似乎是更遠方少數民族的腌制手藝。
當然,味道不錯,搭配熏魚應該更好。
這間餐廳不供應葡萄酒,作為一個傳統的雅爾少數民族男性,老板對葡萄酒不屑一顧,將其稱為低劣的水果飲料。除了白開水,他就只供應自己認可的美酒。如果客人不想喝一小口他們的傳統酒水臉就熱得發紅,走不動道,大瓶的啤酒就是最合適的飲品。
據阿芙拉說,這兒的老板來自薩什國境東部,和她一樣是少數民族,父母原本是有錢的商人,在海場和薩什之間貿易,賺了一大筆錢,他也在少年時期說了一口流利的海場本地話。
大約在世界大戰結束的幾十年后,薩什爆發內戰,兩位有錢的商人都被槍斃了,家產全部上繳,他倒是提槍打完了整場內戰,隸屬精銳的步槍兵團,本人也戰功赫赫。
內戰結束以后,他就來了海場,從后廚一路做起,像當年從軍一樣勤勤懇懇做事,最后終于奮斗到了老板。
——以上都是他自吹的。
阿芙拉說老板就是個隨軍廚子,在戰場上用鐵鍋的時候還要更多點。
吹噓的真假不談,這兒的老板算是海場人群面目的代表。當年薩什內戰時期,很多北方小國都被波及,拖家帶口往中都跑,有的已經定居許多年,有的已經開枝散葉,成了新的少數民族,白尹的家庭自然是典型。
想來白鈞從內地調任海場,本來還心懷不甘,沒想到轉眼就被異域風情俘獲,在本地生了個混血女兒,這事簡直正常得不得了。
老板提供的啤酒杯異常豪邁,寧永學覺得好像和自己的頭差不多高。聽完了本地人的故事,他目視阿芙拉一口干完了一大杯啤酒,她面無表情,臉上沒有泛出一絲紅光,皮膚潔白如一,甚至都沒呼一口氣。
寧永學不禁有些沉默。
要是有人以為和美麗的女上司單獨用餐很浪漫,那他一定是錯了。
“紅菜湯,”她指指桌上的大瓦罐,“傳統風味,你在諾沃契爾卡斯克長大,一定能吃的慣吧。”
傳統風味的意思就是加了很多酸奶油,絕大多數中都人都不可能吃得慣,白鈞一定深受其害,經常不想回家。
要寧永學說,這就是白鈞盲目追求外國老婆的代價。
“您是來追憶故土風光的?”寧永學問她。
“最近幾年,我都在內地過。”阿芙拉站起身來,前傾身子,從服務員手中接過一碟熏魚。“有時我會托朋友捎來些鐵皮罐頭,我自己也會做些腌黃瓜和紅腸。不過,難得能回海場,也忙完了公務,當然得吃點家常菜。”
她坐回長椅,邊微笑邊整理頭發,把一頭酒紅色長發在腦后扎起。女式襯衫把她的身子裹得特別緊,就像剛沖完淋浴之后隨便穿上去的一樣,寧永學總覺得那些扣子會蹦下來,它們看起來實在不是很牢靠。
“您來找我,是想問安全局的事情?”寧永學又問她。
“你能明白就好。”阿芙拉舀了一大勺紅菜湯,“當時安全局想叫你多留幾天,跟你確認狀況,但我出面否決了。”她對勺子吹了一口氣,然后說,“你擅自去了下層,這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多謝您幫我說話。”
“不需要感謝,反正你的事情只能由我過問。”
“呃,我盡量——”
她把一滿勺帶著酸甜味的牛肉、紅菜頭和湯汁塞到他嘴里,把話他的話全都堵了回去,然后她才開口說:“還記得我的警告嗎,學弟?”
寧永學勉強咽了下去,然后說:“記得。”
阿芙拉滿意地點點頭,然后非常仔細地拿起餐刀,把面包切片,灑上鹽粒,涂上黃油,就著紅菜湯一起吃。她的用餐習慣非常傳統,等會在紅茶加上三塊或更多方糖,想必會更傳統。
很難想象,她居然能保持身材。
有些人說,在年輕的時候,薩什女人都像虛構創作里遠離凡塵的精靈。她們身材高挑纖細,容貌精致美麗,到老了以后,她們就會忽然一夜變胖,成為人們印象中膀大腰圓的壯碩老婦人,擁有一股可怕的、足以和棕熊搏斗的氣勢。
但這是誤解。
就他所見,她們大多在年輕的時候身材就逐漸走了樣。氣候很寒冷,人們自然會習慣于高熱量食物,日常生活里的糖更是多得令人恐怖。奶酪、黃油、酸奶油、腌豬肉、紅腸、燉土豆、加了過多方糖的紅茶,比比皆是,一旦平日里不注意和自己的脂肪誓死搏斗,人就會變得越來越圓。
當然了,年紀不到,她們的脂肪總是不往臉上長,這點他沒法否認。
“我得承認,你很不聽話。”阿芙拉終于開口,口中面包已經沒了一半,“當時確實情況危急,不過,與其說你不幸失散,不如說你終于逃走了。能有機會獨自行動,你很高興,對嗎?”
“算是吧,”寧永學聳聳肩,“當時白鈞想拿我立威。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說什么,我都很被動。您也能看得出來。”
“我同意,后來呢?”
“鏡子的事情嘛......”
“你本來該和顧全一起歸隊。”她指出。
“理由也一樣。”寧永學說,“單純不想看他那張臉。”
“為什么要去下層?”
“要是我回去,我就去不了了。”寧永學選擇說廢話。
“你的好奇心比危機感更重要?”
“我很難說。”寧永學把熏魚塞進嘴里。“也許我該多想想再下去的。這么些年以來,我最大的敵人就是我自己。”他叼著魚,像條老貓一樣跟她對視,不知為什么,對方沉默了片刻。嘴邊叼條魚有什么問題嗎?“您已經調查過了吧?我一直都這樣。”
阿芙拉點點頭:“已經寫進報告了。”
“什么報告?”
“評價你的資質,確認你的問題。”
“這么說,我已經上了內務部的名單......”寧永學喝了口啤酒,思忖了一下這事究竟有什么后果。“我還以為會更晚點。”
“為什么?我需要你,我當然會把事情確定下來,越早越好。血之密儀,雙生之禮,擊殺走私犯和教派爪牙,揭穿偽裝者,保護新任監察長的孩子,具有可觀的犧牲精神,一切都寫在資料上,沒有任何遺漏。”
具有犧牲精神?這話她怎么編出來的?
寧永學咳嗽了一聲。就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已經被帶進了大坑。“這才過了多久?”
“內務部的效率比你以為得更快。”阿芙拉說,“具有犧牲精神,——這話當然是我加的,你覺得怎樣?”
“很客觀。”寧永學點頭說,“一針見血。”
她聽笑了:“當務之急,你要認識新身份,也要認識新責任。”
“可我還有學業。”
“四處考察是影響了你的學業,還是影響了你的自由?”她反問道。
“這倒是沒有。”寧永學承認。
“所以我也不會,學弟。”
我不信,除非海場冬天不下雪。
“我該做什么?”寧永學問。
“拿著這個。”阿芙拉又放下一個可怕的空酒杯,從懷里掏出一張證件。燈光下寧永學一下來了精神。這張內務部證件象征著權威,肯定能給他省去很多麻煩。至于他的照片是從哪過去的......這事他根本不想考慮。
寧永學接過證件,發現字樣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樣。“這是持槍證?”他問。
“你級別太低,沒資格代表內務部出面,也沒資格行使我們的權力。”
意思是初級人員都是臨時工,發個持槍證意思一下,死了也不管的?
“呃,我——”
“嗯?”
寧永學只好咳嗽了一聲:“我是說,有工資嗎?至少也得讓我有錢去正規的槍店吧?”
“你在哪兒上班可以第一天就拿到工資呢,學弟?要是你知道,你可以告訴我,我和你一起過去。”
“或者至少預支點。”
“有急用?”
“我最近要回老家,那邊比較亂。”
“不可能給你預支,這是規定。”她開始放紅茶里加方糖,一塊,兩塊,三塊,不多不少。
“好吧,我明白了。”
“但我可以給你錢。”她端起茶杯。
“不,這話是不是不合適?”
“如果你覺得我想養你,那你就是想多了。”阿芙拉隔著氤氳熱氣輕笑了聲,“一件事,——安全局的事情。很早以前,內務部就知道有這么個東西,我們一直在尋找它,想要抓住它。它是一級保密事項,甚至不能在你的報告里提到,你能聽懂嗎?我們在內務部給它預留了庫房,一直空著。等時機恰當了,那地方就是它的新家。”
“您明察秋毫。”寧永學聳聳肩。
“你和它見沒見過面,我不想追究,當作我們兩人的秘密就好。不過,我希望你出份力,幫我把它弄進去。只要你表現得當,我就申請提高你的級別,帶你去收容機構,看你想看的一切。你聽明白了嗎?”
寧永學差點就想當場把守護者給賣了。不,不合適,道德上和時機上都不合適,至少也得先弄明白窮卑之術再賣。
“恐怕這事有點遙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