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永學等了好一陣,老太婆才從門縫里探出頭來,門那邊沒開燈,里面一片漆黑。她穿著灰色大馬褂,身子有些佝僂,估摸只夠得著他的腰,臉也干癟得恐怖,好似一具干尸。
她的老花鏡渾濁得過份,盡是些污垢,幾乎無法看得清她鏡片后的眼睛。
她嘀嘀咕咕地說道:“我知道樓道燈壞了,別催了!再催也沒有用。”
他這輩子都沒遇見過態度比她更差的人,白鈞都比她更像是個人。
“我是來退房的。”寧永學很客氣地說。
老太婆很費力地把脖子往上伸,看了看他的眼睛——幾乎是仰視了。然后,她才慢條斯理地提問:“你是哪位?住哪個房間?”
他希望用簡短的方式和這人交談:“寧永學,住三樓的325室。”
退房的手續很簡單,沒過多久,老太婆就開始喊他快點滾。寧永學轉身就走,這地方的問題已經夠多了,他也不想再跟這個耳背的老太婆爭執,反正她肯定會裝沒聽到。
寧永學走到樓梯間口......
本來該是樓梯間口的。
一道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身前包鐵大門的縫隙,只一眨眼時間,他就看到鐵門自動往兩側滑開,無聲無息,顯現出內部整潔的鐵質火柴盒似的小房間,方方正正,白熾燈在頂部發出亮光。
他側過臉,看到大門左側有兩個鐵按鈕,微微閃光,一個箭頭指上,一個箭頭指下。
電梯?
不,這地方不可能有電梯。
寧永學幾乎是立刻使用了窺伺。
走廊是歪斜的,他站在呈三十度往左偏的斜坡上,卻覺得自己踩著平地。
一切都漆成了血的暗紅色,墻壁是紅色,地板是紅色,天花板也是紅色,交叉的黑色裂縫像樹枝一樣鋪展在每一寸地面,像是血管覆蓋著肌肉。
頭頂的天花板往右傾斜,在一側盡頭和地板相交,形成一個尖銳的夾角,而另一側幾乎擴張成高得可怕的空間,天花板越來越高,地板則以相同的偏斜角度越來越低,一直沒入無止境的黑暗中。
寧永學本想把視線繼續擴張,越過人類受限的視界往墻壁那側延伸,往遠方無止境的黑暗中探詢,但幾乎是同一時間,十多枚睜大的眼睛在他窺伺到的血紅色墻壁上睜開。它們大小不一,距離最近的眼睛和人眼一樣大,往更遠方的眼睛幾乎能容納自己整個人。
它們像發了瘋一樣四處轉動,試圖搜尋自己的蹤跡。
我就知道,這見鬼的窺伺。
寧永學立刻結束窺伺,擦去血淚。再睜開眼睛時,電梯間依舊矗立在面前,按鈕依舊在閃光。
他驀然轉過頭去,默不作聲地看向老太婆,和她無言對視了一陣。
半晌之后,老太婆對他咧嘴一笑,那副牙齒又黑又黃,滿臉皺紋仿佛都開裂了,看得他非常不舒服。“請下電梯,去你自己的房間。”
然后她重重關上房門。
是這公寓從最早就不對勁,還是在自己退房的時候,它忽然變得不對勁了?
寧永學側目看了眼本來是尖銳夾角的方向,一個舊屋門嵌在墻壁上,從內部散發出溫暖宜人的光,他幾乎能猜得到人走進去會怎樣。
至于另一個方向,他稍微張望了片刻,就發覺也是一個舊屋門。背后的景象他無法想象,興許直通比林地還麻煩的地方。
畢竟,按照古老的經文描述,林地不過是從現實往真知而去的起始之地。
他逼迫自己把臉扭回來,然后一步走進電梯間,關上門——
電梯在每一層都停了片刻。
每層都沒有人,任何人都沒有,而且每一層都是他熟悉的公寓走廊。
前幾層寧永學還在不動聲色地張望,因為他覺得從電梯間往外看時長廊實在怪異。走廊頂燈幽幽地亮著,盡頭深邃的黑暗像是一口口棺材里的景象,叫他心頭疑云重重。
他實在想在每一層都用一次窺伺,試試自己究竟能看到什么。
不過他忍住了,甚至都沒有往外邁步。
后來他已經完全靠在了電梯角落里,對張望走廊沒了興致。
也許從不同的角度看待曾經熟悉的地方,會得到不同的感受。他記不清這話是哪本書里的內容了,不過此言極是。
第一個活人現身了,看起來是個身姿輕盈的少女,約摸是個高中生,和白尹差不多大,黑娟似得短發令人印象深刻。
她一身著裝款式古板,白色練功服充滿古意,盤扣配上布腰帶,更是樸素至極,簡直不像這個年紀的中學生會穿的。不過細看之下,衣服的面料似乎是上好絲綢,飾有皮毛的靴子也精美絕倫,加上那身優裕的氣質,實在和這破敗的公寓格格不入。
她舉止優雅,眼眉間的神情沉靜透明,多少給這陰暗的環境增添了一些美好的氣氛。看到寧永學站在電梯間里不作言語,她稍稍偏頭,發絲下落,目光帶著些困惑。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大步,目視電梯門緩緩關閉,將他倆隔絕內外。
怎么回事?她為什么要往后退?
倘若第一個活人給陰暗的環境增添了美好的氣氛,第二個活人就是在讓這地方變得更糟,今天分明沒下雪,來人卻踱著濕漉漉的腳步跨進電梯間,帶來一陣潮濕的怪味。
這人身材臃腫,褲子臟污得看不出顏色,褲腳特別寬,一件灰蒙蒙的雨衣從脖子遮到他膝蓋,還把兜帽扣在腦袋上,掩住了潮濕的頭發,仿佛要穿越沼澤一樣。
他就站在寧永學一旁,臉皮蒼白、水腫,軀體腫脹,眼珠子仿佛死掉的魚一樣渾濁,還楞楞地轉了轉,朝他盯過來,卻沒有聚焦。
昏黃的燈光在他腳邊投下扭曲的長方形。
“你是新住客?”穿雨衣的人忽然問道,嘴巴里發出濕漉漉的啪嗒聲。
寧永學決定將他稱為雨衣男,就像他曾被考察的同伙稱作風衣男那樣。
“我是來退房的。”他說。
“退房。”雨衣男點點頭,重復了一遍,還咧嘴一笑,仿佛這事很值得他發笑似得,“真不錯,退房,——真不錯。以后我們倆會常見面的。往好點想,至少你不用走樓梯了。”
寧永學只覺得莫名其妙。
電梯來到下一層,門照舊往兩旁打開,更麻煩的事情發生了,他確信自己沒用窺伺,反正他一時半會也不敢用,但他既看不見走廊也看不見住客,只有一間無法望到盡頭的手術室在他眼前展開。一張張靜止的藍色掛簾和瓷磚墻壁將其分隔開來,切出許多方格形的床位和單間。
擺在寧永學面前的是一張血淋淋的桌子。桌面上有個臟污的托盤,非常顯眼,托盤里胡亂堆放著鉗子、鑷子、針管、剪刀、繃帶、骨鋸,沾滿血污的尖銳金屬令人相當懷疑其真實用途。
“真不走運啊!”雨衣男語氣夸張地感嘆說,“不過有你陪著,我感覺還是挺不錯。”
寧永學沒來得及和他談談這話是什么意思。
在電梯門關閉之前,忽然有人敲擊按鈕,發出沉重的咔嗒聲。手術室里慘白的電燈閃了一下,將一大片扭曲的陰影緩緩投下,朝電梯間涌了過來。
來人是個格外高大的男性,不過并不比寧永學高太多,一身寬敞的醫生白大褂,略有點臟,腳上蹬著皮鞋,頭上套著麻袋所以無法看清面孔,扭曲的陰影正是他拖行的袋子投下。一堆肉塊似的東西在麻袋里蠕動不停,滲出大片血跡。
寧永學決定管他叫麻袋男。
他和麻袋男對視了一陣,面色木然。后者先是困惑地扭了扭脖頸,發出滲人無比的嘎嘣聲,然后又把頭探向電梯間內側,好似想要找什么人似得。寧永學回頭一看,——雨衣男竟然消失了。
這回真的只有他們倆了。
電梯門緩緩合攏,但麻袋男又按了一下開門的按鈕,讓其重新打開。
寧永學也扭了一下脖頸。“這里沒有你想要的人。”
麻袋男比了一下手術室,示意他往里走。
作為回答,寧永學砰得一巴掌拍在關門按鈕上。不過聲音剛剛響起,他就馬上感覺到異常,——他感覺到從麻袋男軀體中噴發的腐敗臭氣,連刺鼻的酒精氣味也無法遮掩。
麻袋男松松垮垮的肌肉緊繃起來,纏住他破爛醫用外套的繃帶也被撐起,一條條蚯蚓似的粗壯血管往外膨脹、扭動,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好似在擠壓一堆寄生在人體中的蠕蟲。
他把這條畸形的手臂朝寧永學伸來。
寧永學后退了一步——兩步,然后他面無表情地抽出斧頭,自上往下掄出。
他輕而易舉就把麻袋男的腦袋劈開了花。斧刃從其顱骨斜向穿透過去,不僅未受任何阻礙,還把那張擋臉的破布也一分為二。
它繼續劃出閃亮的弧形,將其血管膨脹的小臂斜斜劈飛,好似撕開一個破爛的布娃娃。半個腦袋掉在地上,像卷心菜那樣滾了好幾圈,然后就不再動彈,滲出大片黑色污血。
比劈柴簡單多了。
寧永學再次伸手,砰得一聲拍在關門按鈕上。
此時麻袋男的身體竟還在扭動,宛如塞滿了水蛇的破布袋子,從其像酒杯一樣大開的顱蓋里發出一陣無比刺耳的巨響,好似鈍刀劃過黑板的刮擦聲。
這聲音擴散開來,在電梯間回蕩不止,寧永學沒有任何反應,但聲音實在太刺耳,他不得不捂著耳朵后退一大步,靠在電梯間墻上。
還沒等他緩過氣,麻袋男拖行的麻袋居然自行打開了,數以百計的白皙手臂像扭曲的樹杈一樣從中生長出來,弧度彎曲柔軟,像是沒有骨頭,視之令人渾身不適。
眼看交纏的手臂像蜘蛛張開的節肢、像流出肚腹的腸子那樣打開,朝他抓來,電梯門的合攏卻緩慢無比,好似卡帶的影碟。他無路可退,必須找到什么拖延的辦法。
不過,這頭套麻袋的家伙是不是本來在找雨衣男?就像守護者當初尋找半道搶了它儀式的寧永學?
我下一個就把你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