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奕空她......她是外地來的有錢人,”路小鹿好像特別在意有錢沒錢,“好像是什么很多年以前的大家族吧。衣服也是,盤扣的白色練功服不是只在武俠片里才有嗎?我總覺得她能讓人改變命運,就、就......”
“就怎么了?”
“我就給她寄情書了。”她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這事很扭捏,“快畢業了,總要試試。”
路小鹿的理由倒是很現實,畢業季表白寄情書也算不得怪事。不過,現在的學生感情關系這么亂嗎?
“呃,她?”寧永學問道。
她一邊撥弄煤爐子的柴火,一邊回憶。“男同學看著她覺得是夢中情人,我們其實也一樣,看到她就覺得其它男生都......都不太行。但是,她也不太好......不太好接近吧。我當時也怕她把我扔進灌木叢。”
“呃,她還干過這種事?”寧永學覺得她干這種事簡直太正常了。
“我是先寄的情書,然后徐路才來約、約我的。”路小鹿聲音很猶豫,不過話說得倒是很真誠,“但曲奕空回我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就、就,他就以為自己被橫刀奪愛......”
真是凄慘啊,徐路同學,這已經是侮辱性極強的社交行為了吧?不過,那個曲奕空應該根本不在乎?
“徐路想找曲奕空理論他的愛情問題,然后就被扔進了灌木叢,是這回事嗎?”寧永學繼續問她。
“嗯,就是這樣,”路小鹿點頭同意,又側身去取柴火,“他剛伸手,人就進去了,沒人反應過來她是怎么做到的。因為這事,他最近很不待見我,其他人也覺得我們和她有仇。”
這話確實符合自己對曲奕空的印象,寧永學想,死前最后一刻的印象。
“那你為什么情書寄了一半和徐路走一起了?”他繼續問。
“他送的東西很值錢。”路小鹿小聲說。
“就因為這個?”
“我、我家里不愿意供我上大學,上不了大學,我就要進廠了,我已經睡了十幾年的地鋪,吃了十幾年沒油的菜湯了。”她聲音漸弱,“我假期四處打工,錢怎么也湊不夠。雖然我當時根本不記得他叫什么,但要是我把他送我的隨身聽賣了,學費差不多就夠我在大學的第一年用了......但是,但是,但是我根本就沒在那邊汽修店見過你,你分明才是在說謊吧!”
“是的,”寧永學對她溫和地笑笑,把眼睛也瞇起來,“我是在說謊,你覺得我為什么要說謊呢?”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別,別殺我,去殺他就好了......他家里有錢,他身上的衣服能賣好多錢!”
“安靜點,”寧永學指指煤爐子,“水開了,干你該干的事情。”
她立刻站起身來,去提燒開的水壺,費力地搬到地上,然后又去拿熱水瓶。她手法很嫻熟地一瓶一瓶往里灌,把兩瓶大熱水瓶都灌滿,剩下的水則倒進碗里,擺在小餐桌上。“我能喝嗎?”她很小心地問道。
“你隨意。”
“哦......哦。”
曲奕空,寧永學想,刃之密儀的古老繼承者。從路小鹿的交待來看,她本人也許隸屬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把無形利刃的后續密傳延續了一代又一代,終于傳到了曲奕空的一代。
于是,就有了這個平日里穿著白色馬褂式練功服的女高中生。
既然中都有消滅了陰影教徒的內務部存在,連所謂的無常徘徊者都被收容、看押,那她的家族本身也許和官方有背書,有其合法的存在性,有他們暗地里的貢獻,在世俗的地方勢力也盤根錯節。
如果他們是合法的,他們就不可能像陰影的教徒一樣隨便殺人,曲奕空光明正大戴個頸環正常上學,其實也不奇怪。就算有人冒犯了她,也不過是隨手扔進灌木叢。
這么說,難道我是頭一個挨刀的傻瓜不成?
曲奕空他大致明白了,這幾個人的感情也不復雜,無非就是一個家里沒錢供她上大學的女孩自己攢學費,卻怎么都攢不夠,先想試試曲奕空,然后又遇見了徐路。其中浪漫的愛情一點也沒有,就是為了賣別人送的隨身聽湊學費。
至于徐路......
“徐路有給她寄過情書嗎?”寧永學看著對方一口一口喝水。
“是高考前的事情,”路小鹿點頭說,“他也被拒絕了,跟其他人沒什么不一樣。曲奕空掃了一眼信就把它丟進了垃圾桶。當時徐路看起來只是有點失望,不過......不過后來聽了我的事情,他就......”
寧永學聽完只覺樂不可支,這幫人真是太幽默了。“你們就是因為這事被趕走了?”
“我、我也不太清楚,他們好像覺得愛情很重要......我、我不關心這個,我只想賣隨身聽湊錢,或者找曲奕空湊錢。”
“說回公寓吧,你們是誰先發現事情不對了?”
“我和體育委員。”路小鹿說,“當時其它人都在睡覺,他看我在燒水就想幫我一把,然后有什么東西敲門,我們都嚇壞了。”
敲門......
這話讓寧永學想起了追逐自己的敲門聲,正是那東西驅趕著他四處逃跑,然后一頭撞上曲奕空。到頭來,沒想到自己居然不是被它殺掉,反而是被她......
路小鹿瑟縮著身子靠近火爐,又指指寧永學手上的表。“半夜零點,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還有十來秒你就能聽到了。”
話音剛落。
咚、咚咚、咚......
寧永學側耳傾聽,——外面確實有東西在敲門,敲門聲單調、機械、刻板,像是人的脈搏聲,雖不可見卻如有實質,分明隔著一個門廊的距離,卻感覺就在身旁。
剎那間的感受仿佛尖銳的鐵絲在指間磨動,在皮膚上爬行,在發間頭皮傳來絲絲刺痛,在臟腑中抓撓不休。
從鐵門的邊緣縫隙可見銹跡斑斑的鐵絲像女人的長頭發一樣流淌進來,搖曳不止,幾乎淹沒了門窗。斑駁銹跡漫出詭異紅光,使得狹窄門廊陰影交錯,其光影交界之處宛如咬合的利齒,扭曲著人們認識現實秩序的理性。
寧永學看到門廊附近的事物都變得模糊了,亦或是他注視那處的眼睛變得模糊了。每一個物體的輪廓都在陰影咬合下相互侵蝕,仿佛要在撕裂和溶化后合為一體,再無分別,再無界限,——也包括他自己的靈魂和血肉。
有股異常的沖動從外界灌輸過來,含有一系列極端的情緒,令人想要大聲嗥叫,想要撕裂自己,甚至想把斧頭對準自己的頭顱劈下。
寧永學看著這股沖動置身在自己心中,就像注視浮在水面上的一具腐尸。它企圖污染自己,引出人們心中的惡念,但它沒能成功。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一陣銹跡斑斑的黑色鐵屑就從他咽喉中噴涌而出,帶著令人不安的邪氣,其中潮濕的惡臭差點讓他吐了出來。
那似乎是體內排異反應察覺的異物。
帶有邪氣的鐵屑凝結成一團霧,懸在他眼前不停翻涌,令人覺得自己宛如置身在夢中。
怎么回事?
對峙半晌后,鐵絲才從緊閉的大門緩緩收回,鐵屑也如風中灰塵般往門廊飄走,沿著縫隙消失無蹤。片刻之后,敲門聲換到了另一個房間,另一扇門。
依舊是那單調的咚、咚咚、咚......
寧永學轉過頭,看了眼眼睛大睜的路小鹿。他伸手卡住這家伙白皙的細脖子,把她臉朝下抱在腿上,用力拍在她背上,她立刻往外嘔吐起來。
“把你喝下去的水都吐出來。”寧永學說,然后又是一拍。
“不,——呃,——我,——啊!我把隨身聽送給你!求你別殺——”
她胸口翻涌,把水和肺里的鐵屑全都吐了個精光,有些都流在他腿上了。眼看它們再次化為烏有,消失不見,這一幕多少有些驚悚。
要是他們的體育委員也吸進了這玩意,所謂的張老師很可能會遭遇不幸,八九不離十。要是那群聚在一起的學生都吸進了這玩意,事情就會變得非常扭曲了。
是有誰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嗎?
寧永學把路小鹿在椅子上擺好,讓她靠在靠背上,反正這家伙營養不良,也不比他表妹重多少。他緩步走到走廊口,隔著貓眼往外看。不過,那東西似乎已經離開了,敲門聲也很遠了。
徐路同學睡得倒是死,恐怕把他女朋友撬了他都能睡到第二天早上。不,我是會干這種事的人嗎?嘖,我......這家伙其實還是挺可愛的,完全符合姓名。
雖然一身老土的藍白配色秋季高中校服,怯生生的臉卻很白皙小巧,適合拿一只手從下巴捧起來。交疊的睫毛掛著淚珠,閃著光亮,眼眶通紅,狼狽的樣子比正常的面目更漂亮,就是有些太纖細了,脖子像根柔弱的花莖,仿佛一碰就會斷。
“那、那.......那是什么?”路小鹿問,“發生了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寧永學沉思著信口編故事,“但我覺得肯定有人想虐待你們,比如說讓你們自相殘殺,死得痛不欲生。”
她更驚恐了:“虐待?自相殘殺?死得痛不欲生?”
“可能是你們的洛老師對你們不滿吧,我看你們是死定了,我可得想想怎么逃跑。”
路小鹿聲音越來越低:“這太荒謬了......”
“跟我談談她是怎么一回事。”寧永學踱步回去,站在她面前,“我不想聽你說她是個完美的好老師、好班主任。可能徐路會這么說,但你不會,因為你有什么話都會說出來,是不是?你剛才說她把豬養肥了就想宰,還說她要把你們掛在天花板上放血,全都做成人肉叉燒包,我應該沒聽錯吧?”
要是洛辰真是掌握密傳的人,事情就有意思了。在當今時代,傳承者的區別很可能只會分為兩種,——違法和合法,——通緝犯和有地位薪水的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