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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廊打開了,寧永學睜著流血的眼睛和它對視。也許唯有近距離直視的時候,他才能多做一些直觀感受。
他眨眨眼睛,目視它在門外蠕動。他試圖利用窺伺對它多做些觀察,也好在下次利用得到。
有那么片刻時間,它看起來像是勉強維持了巨大的人形,不過總會在一瞬間后失去固定的形態,變得臃腫不堪,軀體往兩邊流淌。
大多數時候,它都像是堆難以描述的垃圾,可能是一只裝滿蟲子的巨蛹,也可能是一捆失去支撐的破麻袋,左右搖擺地倒塌著,不停用淤積的帶紅銹的頭發把自己支撐回去。
在距離它很近的地方,空氣有種粘稠和凝滯感,就像在水下行走。腳下的地板變得柔軟了,鞋子也陷進去少許。墻壁、天花板和附近一切涇渭分明的物體輪廓都在歪曲,接觸之處甚至相互陷了進去,仿佛兩團擠壓在一起的淤泥。
寧永學站在原地。他沒像那些學生一樣感到恐懼和異常,也沒感覺有所不適,但從周遭景象,他還是能感到本能的危險。
他舉起步槍,對準一張人臉射擊,子彈的速度受到凝滯的空氣限制,也像是在水下前行。寧永學看著它在半空中飛行,軌跡清晰可辨,仿佛是慢放的錄像帶,不過它還是爆發出火光,打爛了一張面孔。
這張臉破裂了,沉入它體內,但它本身沒有反應。
寧永學再次瞄準,對準它鐵絲一樣的頭發,不過幾乎沒有作用,有股污濁的氣流阻礙了子彈飛行的軌跡,讓它越飛越慢。
那些頭發蜷曲著握住了它,將它一點點溶解,化作黑色和棕色相間的粘稠液體,滴落在地板上。
考慮到內務部的都有槍,也許有什么特殊的子彈材質能不受怪異限制?有可能,不過這事他現在指望不了。
寧永學扔掉長管步槍往它走去,就像走向母親的孩子,只是手里多握了把斧頭。
他一斧頭往前劈下,企圖劈開它像花瓣一樣綻開的許多面孔,但他是失敗了。那些鐵絲般的銹紅色頭發接住了斧刃,用力攥住,將挨過凍的金屬一點點溶解,就像潑了水的油畫。
凝滯感實在太過強烈,利刃揮動的軌跡也很緩慢,遠不如子彈飛行的速度。它很容易就能反應過來。
他確實需要銷魂秘術,不然光是這凝滯感他都無法克服、無法對抗。
沒什么好嘗試的了,寧永學松開斧柄,握著藥劑瓶向前走去,目視它向外伸展,許多面孔也往外打開。深邃的黑暗中有團閃爍的暗紅色光芒,像眼睛一樣注視著他。
鐵絲纏繞在他身軀上,一點點捏緊、擰動,帶著一股子鉆心的疼痛。
寧永學大聲喘氣,把藥劑瓶越過它的許多張臉頰往深處探去,舀出一滿瓶粘稠的黑色血污。
字跡不再泛灰了,完全充盈了,不僅道途的下一步觸手可及,他似乎還能越過第一次分裂抵達洛辰儀式的下一個步驟......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落得和它握住的學生相似的下場,但他沒有破裂,也沒有溶解,身上沒有發生任何異狀。
除了物理觸碰以外,他們倆似乎完全是隔絕的,神秘莫測的詛咒能夠侵蝕現實,卻對他沒有絲毫用處。
這東西似乎在一瞬間內感到了困惑。無法理解的情緒環繞著它。
寧永學只來得及對它咧嘴一笑,然后它就攥著他用力拍下,砸在地板上,好像小孩子虐待一個布娃娃。
這一下碰撞弄得他頭破血流,嘗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好吧,他下巴骨折了,肌肉也撕裂了,——就算這東西詛咒不了他,它還是擁有難以想象的蠻力。
傷口的劇痛似乎不是特別難以忍受了,亦或只是他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嚴寒總讓人骨頭發脆,神經麻木,神智也容易陷入恍惚。
他的傷口企圖愈合,開始往長瘋長,這更加激發了對方的情緒。它伸出許多鐵絲般的頭發,抓住他的頭,像剝葡萄一樣剝了他的皮,往他五官中深深刺入。
......
“請下電梯,去你自己的房間。”
然后老太婆重重關上房門。
寧永學捏了捏自己的眼眶,又摸了摸自己的頭,他不太確定頭皮是不是還在,也不確定眼睛是不是還在,而且他總覺得痛覺有所殘留。
不過還好,他安然無恙,藥劑瓶的字跡也充盈著銷魂秘術的血色紅光,仿佛不管時間如何回溯,它都會跟在他身旁似的。
寧永學走進電梯,目視字跡收縮、蜷曲,投入眼眸中。還沒來得急睜眼,他就鼓足勇氣,提著斧頭給自己手心用力劃了條豁口,——想來前不久的體驗能讓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增加不少,距離銀幕硬漢更進一步。
他本來是這么以為的,所以他切得稍微有點用力。
下一刻,寧永學捂著手心猛抽涼氣,在電梯間里又蹦又跳,又是站起來,又是蹲下,又是在地上亂滾,又是跪在地上蜷成一團用力捂住手心,像是個患了瘋病的白癡。
他實在是想辱罵創造這個道途的人全家老小。
似乎銷魂秘術本來能把痛楚轉化成渴望,讓人陷入瘋狂,但他好像根本不受這方面的精神影響?
痛感毫無偏差地通過神經傳遞,穿過脊髓,抵達腦部,沒有帶來其它任何情緒,仿佛它本來就是純粹的痛感一樣,——過去是,現在是,以后也會是,就算他把鮮血的道途走到底恐怕還是。
不過等寧永學睜開眼,他還是察覺到了一些東西,一些奇異的感受。
鮮血從掌心不斷往外流淌,寧永學看到蜘蛛在電梯口外的走廊結網,還清晰辨認出一只蒼蠅飛過的軌跡;
老太婆關房門用的力氣太大,一小片蜷曲的墻皮正在顫抖,過了片刻時間,它緩緩往下剝落,而他能清晰看出它殘破的形狀和輪廓,看出它下一秒將要飄落的位置;
風是從右往左吹來的,打著旋兒把墻皮和塵埃帶向走廊角落中,他也能清晰辨認出來。
周遭的環境占據了他,充滿他的思維,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在對他發聲,企圖引他矚目。
聲波和光波平穩地振蕩,就像往湖中投下石子,產生漣漪。它們在半空中擴散,相互交叉,每一個圓心都在令他迷失,給他引發無法抑制的好奇心。
有那么片刻時間,寧永學無法感覺自己的身體,環境實在太擁擠也太喧囂了,一刻不停地擠壓著他的感官,就像身處車水馬龍的交通干道中心,——他本來以為它很空蕩的。
寧永學很快就回過了神,記起來自己要干什么。他舉起斧頭,將斧頭刃順著明顯得過了頭的縫隙劃過電梯,揭開一層鐵皮。
他按順序按下按鈕:
三樓,刻度五不動,內圈不動,外圈二時,外圈五時。
很好,完成了。
寧永學可沒興趣再應付一遍雨衣男,更沒興趣跟頭上套麻袋的尸體浪費時間。
手掌心的傷口很快就愈合,異常的感官消失了,血液也受到他親愛的學姐補充,仿佛他們倆隔著多遠都連著條輸血管一樣,實在是很詭異。
電梯門打開,寧永學看到一個畏縮的黑發女孩被推出租屋。
不,只有她一個?
徐路在門里朝外看,盯著路小鹿,在他神色中帶著一種非理性的、難以理解的畏懼。然后徐路同學轉過臉來,看到了寧永學的身影,——他愣了一下,沒有更多反應。
奇妙......寧永學想,既然完整的記憶不能保留,那么究竟是什么留存了下來,使得徐路對路小鹿帶有一種戒備心呢?
若是往最惡意的方向揣測,應當就是痛苦、恐懼和仇恨的印象,諸如此類。
如果每一次回溯,此類負面情緒就會累加一次,那么一個人正常的思維遲早會被淹沒,——被層層疊疊的痛苦、恐懼和仇恨淹沒。
若想理解儀式將要完成時呈現的鑰匙,正如當初的胡庭禹,這幫學生就相當于從正常人變成渾身扎滿匕首的活祭品,每把匕首,都是一次死亡的痛苦感受。最終,他們心里什么都不會剩下來,只有淹沒一切的瘋狂。
然后,完成儀式的祭品就誕生了,洛辰也能走向她道途的下一步。
這么看來,上次應該是路小鹿發了病去廁所喝水,黃毛帶頭趕人,徐路本來想說幾句,結果因為曲奕空的事情,他也被趕走了。
這次黃毛熄了火,徐路也不想維護他一看就感到本能恐懼的女朋友,因此,被大家趕走的只有餓了一天之后發了病的路小鹿。
租屋門砰一聲關上了。路小鹿和提著斧頭的寧永學對視了半晌,雙腿有點打顫。
“309257,記得這個數字嗎?”寧永學對她笑笑。
“咦?你、你、你為什么——”她睜大眼睛。
“你親口說給我聽的,”他打開租屋門,“進來,不想進來就去外面一個人待著,我不會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