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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聲音的線

  “為什么要保護她,你以為你很勇敢嗎?”那聲音提問道。

  “我是很勇敢,你眼光挺不錯,值得贊賞。”寧永學一本正經地回答,“不過,我還有很多其它優秀品質,像是尊老愛幼,樂于助人,陽光爽朗,行事光明正大,絕對不背后傷人,一頁紙都沒法寫全。你該多觀察觀察的,等我把你送進監獄,你可以拿這事跟我聯絡感情。”

  他一邊說,一邊把右手橫過來,擋在路小鹿雙眼上。他用左手捏住砍刀刀刃,切出條傷口,痛得直咧嘴。

  鮮血不停從手心滴落,寧永學也仔細觀察四周。很快,他就在嘈雜的聲波中分辨出一條單向的線,往那群學生的方向延伸了很遠。

  有誰把聲音擰成了一束,傳入他耳中。

  照這個情況看,洛辰就隱藏在公寓某處引導敲門人行動,命令它散布恐懼,收獲瘋狂的果實。如果不能把她找出來處理掉,就算自己能想辦法處理敲門人,也不能解決所有麻煩。

  問題是,她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她?

  “你的級別也不怎么高。”那聲音回話說道。她好像一點也不懂幽默。“它摔死你很簡單,跟摔死條老鼠差了不多少。”

  “我級別高不高也不關你事,我就想知道,你對你的學生干了什么。”寧永學問她,——她好像只能聽到聲音,沒看到他在手上劃了條豁口。

  “這事和你沒關系。”

  “有關系。”寧永學斷然否定,“呃,內務部派我過來就是為了幫他們脫困。可能我得和你談談才行。這事有的談嗎?”

  “沒得談,再說我也沒干什么。”聲音回答說,“人們任由道德約束,對法律惟命是從,就因為老師長輩說應該這么做,不應該這么做。我只是替他們揭穿長輩的說辭,告訴他們這事究竟有多虛偽。后來不管發生了什么,都是他們自己在做選擇。”

  “所以你以為自己是英雄導師嗎,你還挺自命不凡的?”寧永學故意諷刺她。

  “我是什么人和你無關,但你為什么能忍受道德約束呢,寧先生?每個人都在自我釋放,唯獨你在冰封的世界照顧了她二十來天,什么事情都沒發生。”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干的。”寧永學說。

  他仔細盯著那條線,注視著半空中和它相匯的聲波。自己說話的聲音傳入空氣,就像把石子扔進湖泊,產生漣漪。每次漣漪和線交織,說話的聲音就會被她聽到。

  如果他不想被聽到,他要么就得走得足夠遠,避開延伸到附近的長線,要么就得找到紙筆,通過書寫文字進行對話。

  除此以外,她覺得他是個威脅,她看出他沒受詛咒影響,也看出了他能保留記憶。第一次他被曲奕空殺了,第二次他和路小鹿在房間里等死,期間什么事情都沒做,第三次他用路小鹿的存折密碼帶她離開,已經走到了這地方。

  “想想吧,”那聲音有些鼓動的意思,“這樣一個可愛、脆弱又帶著點神經質的女孩,兩條胳膊都擰不過你一只手。你卻這么高大。你可以對她肆意妄為,盡情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反正等到下一次循環,她就會忘記一切。”

  坦誠地說,無法被人記住的社交行為對他毫無意義。

  “呃,我道德水平特別高,你能聽懂這話是什么意思嗎?”寧永學揚起眉毛,抬高語氣,“你的小詛咒就像拿把勺子從海里舀水,你以為你多久才能舀干大海?”

  “所以你受過訓練。”她說。

  “你不相信我有道德良知?”寧永學反問。

  “沒有所謂的好人壞人,也沒有什么道德良知。”那聲音回答,“一切都是行為和行為的后果,寧先生。行為本身沒有意義,不過總有人想給它們賦予意義。善良也好,邪惡也罷,都是人為編造的倫理,自然本身只有野兔、豺狼和獅子,吃和被吃。”

  “聽起來你不覺得自己是個人。”寧永學用尖銳的話音刺她。

  “你還真是冥頑不化。”

  “以為自然優于人類社會,你才是冥頑不化。我不覺得我是個獅子,我也不想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被你話里的豺狼咬死。我當然有道德良知,我就靠它活在城市里,我想往哪去,我就能往去,——文明世界歡迎我這種無害人士。所以,你能往哪去呢?除了待在這個陰溝里等死,把學生騙進來殘害,你還能怎樣?”

  “這座城市本身就是個下水道。”那聲音說。

  “所以你也不過是個厭世的罪犯。”寧永學用特別諷刺的、陰陽怪氣的聲音說,“一個厭世的罪犯干嘛要把自己粉飾得這么高級呢?你來說說,你的理論究竟能騙得過誰,只接受過義務教育的初中生?還是嬰幼兒?”

  集市里的空殼行人似乎少了點,也許是早餐的時間要過去了。寧永學拉著路小鹿離開墻壁,順著早餐集市繼續前進,直到接近盯著她的體育委員,他才稍微放緩了步伐。

  這家伙站了起來。路小鹿跟著猛一停步,就想靠在他身上擠著往后退,好在她很輕,沒法把他推倒在地上。

  “別這么害怕。”寧永學雙手握在她兩肩上,用力把路小鹿往前推,感覺像是在推一輛輪椅,——這家伙死死把菜刀握在胸前,睜大眼睛對著死了都要仰慕她的體育委員,臉上冷汗直流,實在非常難以形容。

  那條線在原地停頓半響,然后才循著他的話音跟了過來。

  寧永學立刻發現她要靠聲音的變化來定位,然后才能找到方向,把線延伸過去。他和路小鹿已經走得太久,距離學生們的租屋太遠,她無法把握如此漫長的距離。

  她能力有限,遠遠不能和詛咒了整棟安全局、把林地環境拖入現實的守護者相比。

  當然,安全局大樓也沒法和這棟詭異的公寓相比。

  “我不需要欺騙。”一陣沉默之后,那聲音又說道,“揭開你們的偽裝很簡單,就像給兔子剝皮,我也不需要說服任何人。”

  “但你企圖說服我。”寧永學回答。

  “我只想知道你和內務部的狗有多像。”

  “現在你知道了,你又能怎樣?要不你來猜猜我是什么品種?”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那聲音說,“我要確認誰能當祭祀的材料,誰該直接排除。你們這些人死死按住這個社會,掐的人們喘不過氣來。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走的更遠,而你會繼續當條狗。”

  “所以你想把這些學生弄瘋,然后你就能走的更遠了?”

  “儀式循環往復,但精神的創傷永存。”那聲音說,“這群人遲早只會剩下你一個,事情也很快就會結束。你盡管繼續往前走吧,寧先生,用不著我動手,這座公寓也一樣能把你撕碎,你走不了多遠。”

  線還在延伸,但寧永學打算繞道了。他對路小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輕步伐,拉著她繞過一條逼仄的拐角。

  他們的體育委員跟了過來,這事有點麻煩,不過總比被線跟過來要好。

  ......

  邁出集市之后,寧永學終于看到了真正的體育委員和張老師,而內在是空殼的體育委員還站在集市邊緣,一眨不眨地盯著路小鹿,——仿佛他一步也無法往外邁出。

  眾多帶著僵硬表情的人忽然在邊緣出現,走向集市深處,也總是有人邁向集市邊緣,然后忽然消失。煙和蒸汽籠罩著早餐鋪集市,僅在它邊緣范圍里翻卷,弄得背后像是片巨大的鬼蜮。

  寧永學放輕步伐,站在他們倆身邊。他們的臉幾乎難以辨認,皮膚上布滿詭異的裂縫,一株株世間從未有過的植物從裂縫中艱難地生長出來,堆積在一起,招展得異常妖冶。

  這倆人跪在地上,似乎在走出早餐集市邊緣的一瞬間跪倒在地,無法前行。他們的手搭在膝蓋上,已經沒有皮膚可言。

  寧永學讓路小鹿往后站點,自己伸手觸摸他倆。很快,他就從體育委員的手上捏下來一層薄薄的絲狀物質,感覺像是某種真菌。

  他們的雙腿看起來在邁出集市邊緣時出了大事,均勻在地上鋪成一灘,似乎先跟蠟燭一樣熔化了,然后又凝結成固體。兩雙鞋嵌在他們熔化又凝固的雙腿中,看起來像是插在了蠟油里面。

  在體育委員手邊散落著一個早餐盒,里面是澆滿了紅油的豆腐腦,蔥花和香菜都散落在地上,色澤鮮艷得詭異。

  寧永學覺得這些玩意可能是某種擬態的植物種子,但他不太想用窺伺看。

  “他們被困在里面了?”路小鹿問。她身處某種毛骨悚然的戒備中,雙手握在胸前,時不時看一眼寧永學,又回頭看一眼身后的早餐集市,仿佛集市里的空殼人會朝她撲過來似的。

  “吃了早餐鋪的東西就是早餐鋪的人了,就是這回事吧。”寧永學說。

  說完他又在手上劃了一刀,抽了口涼氣,然后路小鹿也跟著抽了口涼氣。兩口涼氣實在吸得很同步,仿佛這刀劃的其實是她一樣。

  寧永學俯下身,在體育委員和張老師停下步伐的地方辨認水泥地上灰塵的分布,很快就發現可稱腳步痕跡的東西。

  這附近再沒有其它人來過,不是曲奕空,就是其它什么詭異的東西。

  他希望是前者。

  “我們還會回來嗎?”路小鹿小聲提問。附近只要一安靜,她聲音就特別小。

  “我也不知道,”寧永學說,“這得看某人究竟走了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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