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奕空無話可說,也許她本來想讓自己陷入思索,猶豫不決,考慮所謂的要求該怎么提。沒想到他答復得太快,竟當場就給順手推了回去。
這要求看起來無關緊要,實際上很麻煩,可能她有閑暇時間奔赴在海洋大學里走一圈的請求,甚至在海場市中心逛一整天也不在話下,但是這事性質不一樣。
前兩則事項,差不多可以比作門口散步,去諾沃契爾卡斯克則堪比長距離鐵人三項。
為了回故鄉,他至少要穿過兩座中小型城市和三個地方村鎮,途經一座規模巨大的露天煤礦還有一個戰后的廢城。
等出了國境線,他還要走一段相當漫長的山路和森林小道,在一條大河邊繞路找橋,中途還得在郊外的旅館借宿,說不定還得睡帳篷。
過了這些漫漫長路,他才能抵達那座距離薩什遠比中都近的古老村落。
說實話,那邊本來就沒想過把人送往中都,寧永學才是個意外。
要不是老安東留了遺囑,非要把他往南邊送,他和表妹肯定是會去北邊的。到時候不是表妹留學中都,是他留學薩什才對。
老安東是個古怪的薩什人,擅長說中都官話,他帶著兩個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孩子在諾沃契爾卡斯克定居,其中一個還是中都人。
村落里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住下的,也沒人知道他有什么親屬。反正,老安東就是在這里,住在村落邊緣。除了兩個小孩以外,他無親無故,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當天晚上,路小鹿睡得很早,寧永學繼續和曲奕空討論她想知道的一切。等十一點鐘差不多到了,曲奕空徑直起身,把手搭在刀柄。
“就這樣出去吧,大個子,”她開口說,“既然我能想到的你都試了一遍,也就沒必要再等了。”
“直接去確認?”寧永學問。
“直接去確認。”
“她就這么放在這兒?”寧永學指指幾乎蜷成了個嬰兒的路小鹿。
“就這么放著吧,”曲奕空說,“至少這里是個庇護所,就算我們死的很痛苦,沒法回去,她自己也能安詳離開。”
她的語氣很平靜,是種事不關己的敘述,仿佛死的很痛苦對她本人沒什么可在乎的。
“你不打算再做調查了,也不打算做其它準備了。”寧永學說。
“沒有什么能準備的,能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的興趣不是當偵探,這地方也沒有我能做的其它事。解決一切,或者我們被解決,簡單易懂。”
......
窄巷以外,走廊的燈都已經滅了。寧永學打開手電筒照亮附近,看到曲奕空近乎身無一物,——白色練功服,黑色運動褲,黑色長靴,銀色短刀,外加一個皮質黑色頸環。
她跟個古代俠客一樣漫步在水泥地上,卻戴了個非常前衛的頸部裝飾物,看起來煞是怪異。
寧永學能理解她想擋住傷口,但他在整個海場都沒見過幾個戴頸環的人。
他倆沿著空殼人少了大半的走廊前進,很快就抵達陰暗的大廳,看到滿地花盆碎片和斷裂的鐵絲。
等他倆來到畫展門口,寧永學看到門框確實被切開了,因為敲門人碾過,邊緣也進一步損壞,變得支離破碎,像是被大錘砸過一樣。
也許被她切開的不止是門框,還有門框上某種不可見的約束、規則,或者其它什么東西,寧永學想。
那玩意是能切開的嗎?
不出意外,畫展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兩三個思維殘缺的空殼人緩緩漫步,有時候又駐足在畫邊。畫展里本來都是些染色的奴隸主,現在一個都沒法看到,也不知他們究竟躲去了何方。
自從曲奕空把畫展對敲門人的阻礙切開,把那東西放進來,空殼人里有思維的成員差點就被一鍋端了。這公寓三層,差不多也成了坦途。
正是這事讓他們發現了洛辰的避難所,接近了事情背后的真相。
要是這是個解謎游戲,他們只需要把一堆日記紙疊好,重新裝訂,拿到敲門人面前,興許敲門人和洛辰的邪念就會高呼他倆居然發現了真相,大為震驚,接著當場灰飛煙滅。
換成血漿片的話,可能還是當場爆炸。
然后游戲通關,播放制作人員和尾聲。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可能是思想歪得太離譜,很快現實就用冷漠的景象喚醒了他。寧永學剛往前走了幾部,就聞到一股刺鼻的皮肉燒焦的味道。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一個男學生沖進畫展,一頭往前栽倒。
只聽砰得一聲,那家伙把腦袋磕在了水泥地上。
“班長?”曲奕空說著把他扶起來。
樸素的藍白校服,老式眼鏡,中等個頭,頭發剪得很短。寧永學還記得當時敲門人污染了所有學生的精神,他是唯一一個心里沒殺意的人,簡稱老實過頭的刻板好學生。
“快、快跑!”他們的班長抬起一張中度燒傷的臉,“徐、徐路他、他......”
“徐路怎么了?”曲奕空問。寧永學也伸了把手,跟曲奕空一左一右把他攙扶起來,讓他靠在墻邊上。
他能看到這位班長臉上燒焦的痕跡、煤炭的臟污,也能看到他臉上的恐懼。
“徐路用洛老師的聲音說話!他差點就把我燒死了!我一醒來,我的臉就在火里!他、他......”他剛開始還在高喊,后面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變成了低聲嗚咽。
洛辰的邪念更激進了,寧永學想,她應該知道自己擺脫了空殼人,也知道曲奕空切開了敲門人進不去的門框。
她沒心情跟他倆慢慢玩解謎游戲。
“其他人呢?”曲奕空繼續問。他沒回答,于是寧永學晃了晃他的肩膀,可他只是哭得更厲害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
“你在說謊。”寧永學道。
曲奕空揚了下眉毛,有些吃驚。
“你看到其它人了,”寧永學用毫無感情的語氣嚇唬他,雖然他根本屁都沒看出來,“他們在哪?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告訴我,不然你就親自帶我們回去,能聽懂嗎?”
“不行!”他一邊,哭一邊說,“他、他們都擺在走廊里。真的!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么,我害怕,我只想找個地方躲著!”
曲奕空揮揮手讓他離開,但他們的班長剛邁出一步就猛然倒下,喉嚨里嗬嗬作響——什么東西阻礙了他的食道。
他們的班長表情困惑,下意識摸著喉嚨,好像對堵住他食道的東西毫無察覺。他的感官和意識似乎被阻礙了,他的認知出了問題,無法發現身上異常的狀況,現在迫使他作出反應的是生理本能。
可能有人在他肚子上猛劃一刀,他都不會有任何知覺。直到有人揭開衣服,讓他親眼看到巨大的傷口,他才能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他的臉色很虛浮,額頭上滲著冷汗,嘴角邊上不停吧嗒吧嗒往下流著發黑的口水。他的口水里面混著絲絲鮮血,還混著一股子污濁的煤灰和粘稠的酸液。
寧永學仔細觀察這家伙,看到他厚實的御寒衣物有些膨脹,——主要是腹部。
海場的冬天很冷,除了曲奕空好像完全不怕,人們大多都把自己包的特別嚴實,自然很難看出衣服下面有何異狀。
他若有所悟,立刻伸手把這家伙拽起來,扯開他厚實的御寒衣物,露出他的肚皮。
他們倆同時看到,在他的腹部有大量塊狀凸起,頂得肚子都往外膨脹,非常可怕。
雖然一些人食物吃得太多也會漲肚,情形和他相似,但脹痛的知覺會警示大腦,阻止人們吃下更多東西,也能避免吞入異物。
考慮這人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吃了什么,東西都滿得堵在了食道里,他還表情困惑,以為自己只是臉頰受了點燒傷,興許,他已經大量吞下了致死性的物體。
這些東西把他填塞得腹部發脹,堵在胃里,眼看肚子都要漲破了,他還沒個知覺。
寧永學握著這家伙的兩肩搖晃了一下,立刻聽到碎煤塊撞擊的咔咔響聲。
“他吃了敲碎的煤,量很大。”寧永學說,“這人已經沒救了。”
看到吞了煤塊的班長,寧永學立刻想起了買槍路上的見聞。
當時他剛下公寓就看到一個自殺者,尸體鋪成一灘,從早上到中午都無人看管,仿佛有人打算通知安全局卻丟了記憶。
他記得那人肚子里面混了大量的鋼釘、玻璃碎片和大頭針,幾乎和他眼前所見沒有區別。
按這個情況看,他有兩個猜測。
在第一個猜測里,敲門人慢條斯理地折磨學生,也許只是洛辰的邪念不想親自動手。她比自己的本體更懶惰,和親手折磨學生相比,她更想欣賞人們受折磨的過程。她會坐在沙發上觀賞,一邊吃飯,一邊慢慢品味。
正如她在日記中也沒有動過洛辰本人那樣,——她只是扭曲了洛辰的知覺,讓她和腐爛的行尸為伴,讓她吃發霉的食物,讓她遺忘自己,讓她慢慢死去,直到最后一刻才發覺真相。
但等到了那時候,洛辰已經什么事情都沒法挽回了。
至于另一個猜測就很簡單了,——洛辰的邪念沒有實體,需要經過幾次循環才能顯化。眼下她開始附身徐路作惡,說明她已經完成了一部分儀式。
曲奕空的班長低下頭,他聽到了咔咔響聲,看到了自己頂著大量塊狀凸起的肚皮。
就像是堵塞的感官、意識忽然接收到信號,正常的認知也忽然恢復了一樣,他睜大眼睛,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發聲慘叫,拼命往外嘔吐。
血液,胃液,煤渣、碎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