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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該你了

  ......

  “零點到了。”寧永學也學她哈了口氣,給步槍上好膛,“要么我和你一起出去,把你同學都送下樓,要么我們倆都陷得更深,等著哪天內務部能發現兩個快瘋的傻瓜。”

  “你會瘋嗎?”曲奕空倚在墻邊。她雙手抱胸,側臉打量著走廊盡頭的黑暗。

  不得不說,她的性征很不明顯,就算胳膊抱在胸前也男女難辨,恐怕這三年吃得都很營養不良。

  要寧永學說,某些人一離開家就不懂怎么過日子了。天天白開水加廉價工業速食品,隨便從冰箱里一拿,往嘴里一塞,就想把一整天的吃喝都對付過去,然后便開始昏天黑看爛片。

  剛想到這茬,對方就睜大眼睛剜了他一眼。

  “我覺得你會瘋。”寧永學低頭咳嗽一聲,“比如說一遍又一遍拿刀給我割喉。”

  “你不會躲在暗處放冷槍嗎?”曲奕空問。

  “不,暗地里放冷槍只是互相報復而已,一點意義都沒有。”

  “重點不就是互相報復和釋放殺意嗎,能有什么其它意義?”

  “不,重點是糾正你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和你相認,看你事后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糾正......”曲奕空哼了一聲,“我可不會叫你寧老師。”

  話音剛落,寧永學就聽到了聲音。

  非自然的低語聲異常尖銳,曲奕空的同學們也混雜其中,哭聲、笑聲和慘叫聲隱約可辨,傳過來的時候,近似于蝗蟲群的嗡嗡鳴叫。

  痛苦的人聲盤旋不止,如有實質,就像透過煙霧張望煉獄里受苦的靈魂。每一張剝落的人臉都是一段折磨的經歷,它們存在的意義沒有其它,就是宣告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

  明暗不定的走廊上,白熾燈時好時壞,閃爍不定,映出那暗物的身形。它扭曲成一團,從一截燈泡損壞的天花板墜落下來,恰好盤在走廊中央。

  只見敲門人朝向他倆,像花朵一樣把層層疊疊的人面張開,身軀迅速膨脹,擠滿了整段走廊。

  轉瞬間這個過程就完成了,其速度之快,前幾次循環完全無法相比。

  銹紅色的頭發這次全然柔軟,一點也不像鐵絲那樣僵硬,它們迅速攀上墻壁和天花板,向前蠕動過來,形若傾巢而出的紅色毒蛇。

  許多扭曲的人臉在蛇身中若隱若現,像是寄生在蛇鱗里的西瓜蟲,節肢胡亂擺動,煞是惡心。

  曲奕空呼了口氣,指節扣緊刀柄,但是鎮定如常。倘若自己的精神像她一樣正常,沒有情緒缺失,應該做不到像她一樣冷靜。

  她畢竟受過訓練。

  寧永學伸右手握了下她的左手。“記得別沖太過,”他說,“需要暫避就拿我當掩護,我的血能激發靈與肉,但你的血只能讓你離死越來越近。”

  “聽你說這話真不是滋味。”曲奕空輕輕哈了口氣。

  “習慣了當男主角嗎,曲少俠?”

  “根本不是這回事。”

  “半夜散步迷路、記不住同學名字、因為丟了一袋子爛片錄像帶就被抓,總之就是非常不靠譜,認真起來倒是值得信任,卻不想信任別人,——你是這種類型嗎?”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裝認真的時候最不值得信任,寧永學。”

  “裝認真嘛......”寧永學笑了笑,“這指責還真是嚴重。”

  “我知道你不在乎這次能不能成功,就算只留我們兩個人一遍又一遍經歷循環,其實也很符合你的興致,所以,我不會客氣。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約定,都要等到事情結束再說,或者——等你能真正在意自己這條命的時候再說。”

  曲奕空忽然就敏銳了起來。

  這話其實沒錯,如果等到循環結束了,他沒法在死后回到最初了。這時候,她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事情確實會不太一樣。

  就在寧永學覺得自己受到脅迫時,銹紅色的頭發已經逼近,遠看近似于蛇群,但人面在其中四處漂浮,看起來又像是一朵朵爬行的花。

  更加接近了,也更加清晰了,就在十來米以內,——無法描述的恐懼包裹著它的存在,立刻向他倆大腦中灌輸過來,擠走了一切決斷力和行動能力。

  一時間曲奕空無法閃躲,也無法揮舞短刀。她的思維被填滿了,意識也被禁錮了,關在一個靜止的現在時刻中,別說反抗,甚至都和過去、未來割裂開了。

  寧永學立刻伸手擋在她面前,抓住第一束銹紅色的頭發。

  他的皮膚沒有解體,骨頭也沒有融化,但上百條堅韌的發絲磨破了皮膚,撕裂了血肉,條條豁口直達蒼白的手骨。

  情緒回流,在雙方心中傳遞,劇烈撕開的傷口引發了更加劇烈的反應,哪怕由倆人承擔,也把他的精神沖擊得四分五裂。強烈的殺意和渴血欲望在心中盤旋,連痛楚都被壓抑下去,完全符合銷魂秘術的描述。

  這一瞬間,他低頭注視曲奕空,覺得他倆像是兩頭紅了眼的狼在相互審視。

  雖然曲奕空被殺意困擾了很多年,但此刻情緒對寧永學來說很奇特,體驗可謂從未有過,非常新鮮、非常滿足好奇心。

  這情緒是弱點?還是缺陷?

  寧永學不好說,但正是弱點與缺陷讓人成為人。它們存在于靈魂深處,無法彌補,永不平息,若是還想活在社會秩序中就只能壓抑,——用法律,用道德,用教條。

  曲奕空睜著血紅的雙眼掙脫敲門人的束縛。她反握短刀,抬起右臂,利刃沿著他碎裂的左手掠過,把銹紅色頭發切開。它們絲絲縷縷地飛舞飄揚,形如深秋的落葉。

  此刻,蒼白的燈光和視野邊緣的血紅色利齒交替照耀著周圍景色,很快,前者就消失不見了,后者越咬越接近視野中心,再也沒有人類眼中該有的色域。

  完全激發的銷魂秘術給了他不同的視野。

  晦暗的血紅色,刺眼的血紅色;柔和的血紅色,銳利的血紅色;惡心的血紅色,芳香的血紅色。人體,人體,人體,人體,隔著這么遠寧永學也能看到躲在租屋里、藏在柜子后面的人體,似乎曲奕空的同學們比近在咫尺的敲門人誘人多了。

  寧永學把只剩殘肌和骨頭的左手拇指在她唇上涂過,染得鮮紅。

  “該你了。”他說。

  曲奕空稍稍屈膝,即刻消失在他眼前視野中,只有鬼魅一樣殘留的痕跡依稀可辨,——她從水泥地面躍至墻壁,然后折向天花板,散發出他剛剛標記的、濃重的血腥味。

  在諸多不同的血紅色中,只有她手中短刀依舊是銀白的弧光。

  利刃撕裂空氣,飛掠過走廊各處,像旋轉的幾何圖形刻在墻上,軌跡久久不散,切開了她視野中一切活動的事物。

  跳躍,屈膝,沖刺,——這家伙像只優雅的貓一樣躍動,一刻不停。她切開洶涌的頭發,割裂扭曲的人面,迫使敲門人更加徹底地向外張開,一層又一層。

  受詛咒的銹紅色長發四散飄落,支離破碎的人面糊在走廊各處,只有它們蜘蛛一樣的腳微微顫抖著。

  她在接近,很快就能逼近它本體。但它似乎覺察到威脅,立刻從層疊的人面中噴出大股無形霧氣。

  霧氣涌過,可見墻壁歪曲變形,燈盞都像點燃的蠟燭一樣溶解,黑色的鐵和透明的玻璃如同燒化的蠟油一樣滴落下來,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匯成一灘。

  寧永學試探著開了一槍,子彈在一半位置就變成黃銅色黏液了。

  這霧讓他想起在敲門人懷抱中解體的學生,當時它還只是環繞敲門人的身體,如今已然能洶涌噴出了。

  它是什么?某種污染嗎?還是對現實世界秩序的侵蝕?

  曲奕空立刻往回退,避開霧氣,直到站在寧永學身旁才停下。她調勻氣息,甩了甩頭發上的汗水。

  “你們還真是好笑,”洛辰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著,“像兩個螞蚱一樣跳來跳去......”

  也許是為了思索現狀,一段記憶從曲奕空腦海中傳來,印在寧永學心中。

  那時曲奕空的年紀也很小,她的爺爺一直是她無形之術的導師。他曾取出一張上好的宣紙,剜開大小不一的孔洞,以作指引、說明。他把水倒在紙上,說這張紙是現實世界的表皮,每個人類都是紙上的空洞,表皮另一側的恐怖正是借著空洞、借著人本身穿透到這個現實中。

  當時她爺爺提刀劃開一滴水珠,裂開一小片水泊,立刻把紙浸濕了。

  他說,這就是被瘋狂占據的非人之人。他們肆無忌憚地利用無形之術,既扭曲了自己,也侵蝕了四周的現實世界,更大的恐怖正是借此滲透進來。

  完全符合銷魂秘術的說明,——侵蝕現實的桎梏。

  這就是曲奕空的爺爺對孫女的告誡,告誡她不要被利刃之相的殺意占據,不過,寧永學覺得其中也有更多啟示。

  首先在這一刻,他們倆確實被瘋狂占據了,不然曲奕空也沒法像個貓妖一樣四處飛躍,作出有違人體限制的動作。其次,洛辰的邪念一定是比他倆更瘋狂的東西。

  她是非人之人。

  敲門人是個林地怪物,這毫無疑問,近似于當初的無常徘徊者。

  既然在三層公寓這邊,林地未能與現實重合,也沒有一個存在千年的守護者能把林地怪物的本體投入現實,那它的存在就不會穩定。

  考慮它只能在第二十五個時刻活動,這種猜測更加確鑿無疑。

  如果洛辰的邪念就是那個“空洞”,是引著敲門人滲入現實的“瘋狂”,是幫它維持存在的“源頭”......

  寧永學閉上眼睛,然后再睜開,血淚從他眼中流下。使用窺伺之后,明暗不定的血紅色視域更加扭曲,窺伺本身也和徹底激發的銷魂秘術相互作用,讓他看得更深,——一條條藤蔓似的脈絡遍布視野各處,從各個租屋的鐵門鉆出,往敲門人身處的位置延伸過去。

  它們就像供血的血管,在第二十五個時刻生效,招來林地的怪物。

  敲門人再次噴出一股霧氣,人面層層綻放,更多頭發像無窮無盡一樣洶涌地流淌過來。

  “想法傳到了吧?”寧永學抬起他被肆意生長的血管、組織和骨刺擠成一團的左手,放在曲奕空身前,“勞煩你再切一下。”

  她揮下短刀,迅速掠過他左手,劃出綿延的軌跡。從他肘部往上,多余的血肉組織均被剔除,如同庖丁解牛,白骨、血管和肌肉筋絡也再次展現。

  這感覺很奇特,洶涌的渴望感擠壓著痛苦,把它推向陰暗角落。如果沒有回流的瘋狂感受,恐怕寧永學已經痛得滿地打滾了。

  窺伺還在維持,敲門人也把全部注意都投放在他身上,整個走廊的界限似乎都變模糊了。

  “我領著它繞路,你把這些血管脈絡都切開。”寧永學說。

  曲奕空咬住短刀,也把右手搭在他臟污畸形的左手上,握了一下,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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