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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總要選個自己的神

您現在閱讀的是由—《》第一百九十四章總要選個自己的神  “我不知道給一群臉都挖空了的天使當圣子有什么意思。”寧永學說。

  他幽靈似的嘴巴張了張,一個遙遠的聲音傳出,盤桓在這個陋室中。他的聲音和他面目的蠕動似乎有種延遲感,受了些莫名其妙的阻礙。

  “我們是庇護萬物生長的樹木,”天使說,“無面者乃是根須;根須無須言語,也無須跪拜。”

  寧永學覺得自己要被他繞暈了。“你在說什么?”

  “引用法典,——我盡可能用你能理解的語言翻譯了。”

  “不是,你為什么要引用法典?”

  他再次開口,他的面部動作和聲音確實有種古怪的延遲。

  “這是我們和無面者對話的方式,也是他們互相對話的方式。”天使耐心告訴他,“他們只能從指定的法典里引用條例對話,除此以外,一切發言都沒有意義。法典引導他們抵御外敵,援助盟友。他們盡心盡力,毫無私情,總是能鞠躬盡瘁犧牲在最重要的崗位上,為他人做出奉獻——哪怕是為了拯救受災的人類。你們人類見了他們既不需要跪拜,也不需要對話,因為他們就是神意的化身,是無私的愛和守護。”

  這番話簡直在沖擊寧永學的舊有世界觀。

  “不是,那他們和你們是什么關系?”寧永學問。

  “他們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不過資質不夠,因此只能下放。”

  起初寧永學覺得腦域已經很離譜了,就算無光海也只是和腦域程度相似的離譜,但這幫天使比腦域和無光海加一起還要離譜得多。

  世上的人們總為自己身處的文明社會感到驕傲,覺得歷史一定會按相似的規律發展,自己的道路既是唯一的,也是離真理最近的。

  但是實際上,其它世界總在展現一個更比一個匪夷所思的統治藝術和價值觀。

  可能每個在外人看來無法理喻的文明世界,都會堅守自己的秩序和規則并為此自傲。至少他見過的幾個人,——腦域的研究員芙拉、無光海的煉金術士和他眼前的天使,——他們全都對自己文明頗為自傲,對其它文明運作的方式都鄙夷的不得了。

  仔細想想,這些被挖掉了一半頭顱的無面天使其實和上層血脈相連,但在天使眼里血脈根本沒有意義,只是繁衍的工具,劃分階級的永遠只有資質。

  有資質的天使都有雕像和具體的姓名,可以引導族群發展,而其它天使僅僅因為資質不夠就要去當無面者,還只能引用法典里指定的條律對話。

  這么一想,即使阿捷赫吃了無面天使、學會了它們鳴叫的方式也毫無意義。

  她只能幫他使用權杖,不能和無面者正常對話。因為,只要不是從指定的法典里引用條例,人們說出的詞句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人們想跟這些無面天使表達任何懷疑的言論都不可能,因為只要是懷疑的言論、是不忠誠的言論,就不會寫在可以引用條例的法典中。

  若不引用指定的法典,言語和詞句又能有何意義?

  在無面天使眼里,它們興許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胡言亂語。

  所以眼前這個天使很可能是參與攥寫法典的天使,是引導族群發展的天使,或者說,是經過考察后被允許有思想的天使。

  這些天使一定在族群中占比極少,而其他本該是同族的無面天使已經不再是許多個體,是一個團結到極致的集群了。這個集群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就像擴張了許多倍的蟲巢人。

  蟲巢人的每個小蜘蛛都會為了族群犧牲,無面天使顯然也一樣。他們要么就一言不發,要么就只從法典里引用條例,進行被允許的對話。

  這事想來實在很夸張。說到底,不管腦域、無光海還是天使,他們本該是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類相似的種族,卻走出了比扭曲的異族更扭曲的社會。

  而且,很顯然,他們都認為自己才代表了真理、代表了真正可信的社會發展方向。

  “所以你看其它文明社會的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才代表真理,覺得你們才是真正可靠的文明發展方向嘍?”寧永學忍不住問了一句。

  天使的反應很平靜,或者說很柔和。他面帶微笑,寧永學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遙遠的笑聲。

  “沒有沖突才能穩固進步,不毀于自身的盲目;沒有分歧才能沒有沖突,不毀于族群的分裂;沒有謊言、蠢話、假話和盲目的話才能沒有分歧,不產生愚蠢的異見。”

  他引用了一句法典條理,然后才換成了自己的想法:“人類如果也只說法典的真知,那他們也一樣可以穩固、進步、強健。不過,我們只會嚴格要求自己。我們總會給其它種族愚昧的自由、享樂的自由和互相殘害的自由,難道這種自由不正是你們的世界想要的嗎?”

  寧永學的想法得到了證實,他們確實覺得自己的道路是最接近真理的。

  “你說了這么一通,是想解釋選你們這邊對我一點害處也沒有?”他問道。

  “至少比其它選擇更值得考慮。”

  “你是指人類都被害死,變成虛假的擬態,還是說只要進過教堂就會自愿找獵犬尋死,被它們咬碎吃掉?”寧永學問得很尖刻。

  “主宰庇護我們遠行時受了虛空的妨害,它的視野被封閉了,它不能再感知現實,也無法再給我們啟示。一切都是盲目的結果,但是只要能有你的視野,一切都會好轉。要知道,我們嘗試了很多載體,你是最接近成功的一個。”天使說著說著面目痛苦起來,“如果不是那個所謂的窮卑者”

  老安東還真是個趁著皇帝出了問題混進來搞屠殺的人,不過按天使的描述,可能他不是亂臣賊子,是跑到中原劫掠打秋風的草原人。

  聯想到大教堂里那個被掛起來擺姿勢的天使,恐怕這家伙其實藏在某個陰暗角落里根本沒法出去,或者就是和其它幸存者一起封存在某種冬眠倉里。

  不過,虛空深處對生靈是有妨害的,寧永學記住了這句話。

  一個能逃出行星結構性崩潰的種族卻在虛空深處航行時受了妨害,連他們崇拜的偉大救主也被污染,丟失了自身的視野。

  這是個駭人的暗示,喻意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或者創造遠航的載具也只是遠航的第一步而已。

  “所以你們降臨到無光海是迫降嘍?”寧永學問道。

  “我們的目標本來是你們,我們也不可能在乎一個已經面臨結構性崩潰的行星,但那時我們已經無路可走。繼續航行的話一切都會終結,已經盲目的主宰也會被遺棄在虛空深處成為另一個污染源。迫降的時候,我們受損已經很嚴重了,最后竟然和土著同歸于盡”

  他們的主宰和救主究竟是個什么玩意?聽著似乎不是天使,是一種古老而恐怖的偉大存在?

  這充斥著硫磺味的黃昏之地真是什么神圣的神域嗎?

  當然了,懷疑歸懷疑,寧永學不是很想提問。宗教信徒可以在很多事上都表現出開明的跡象,但是他們信的神例外。

  “你們本來的遠航目標是我們?”他問。

  “對,”天使嘆息道,“這顆行星的結構性損害極少。必須承認,雖然我們受了窮卑者妨害,但這事確實要感謝他們。”

  “當今時代,我們這邊的宗教信徒不是很多。”寧永學委婉傳達了一句話。

  “治理人類不一定非要按以前的想法來。”天使原本緊抿的嘴忽然露齒一笑。他理解得很快,知道寧永學在顧忌什么。“只要主宰不再盲目,一切都可以好轉,哪怕你們想繼續沉浸在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念里也沒問題,——只要別再盲目探究漫宿,一切都能商量。我們可以和你共同商議治理的方向!”

  “所以你們這個主宰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憑依我呢?”

  既然兩邊都有得選,總要把每一邊給的條件都看到最后。不過雖然他已經習慣接過敵人的武器拿來自己使了,但這個主宰真能用敵人的武器形容嗎?

  天使臉上表現出滿意的神采。“我等了很久,等得就是這一刻,——敞開你的心,把你的意識從庇護里延伸出來。”

  “我該怎么理解這句話?”

  “你自然會理解。”說完這話,就從天使幻影般的面孔中發出一聲鳴叫。

  阿捷赫汲取的無面天使人格令她抬起了右手,探入一片虛空。

  就像從塞滿了尖針的小匣子里取鑰匙一樣,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銀質核心。寧永學仔細觀察,發現這東西和無面天使的核心極其相似。

  不過,它表面鐫刻的符文更繁復,本身看起來也更古老,布滿了斑駁的磨損痕跡。

  也許無面天使的核心都是模仿這東西制造的?

  幾乎在阿捷赫取出銀質核心的時候,寧永學感覺它在牽動自己的身體,仿佛它完全是一片坍縮的虛空,是無面天使的核心自毀時才會產生的坍縮現象。世界的結構在這里空了出來,強烈的牽引感令人只想往后退。

  幾乎就在同時,煉金術士追憶中的中世紀場景發生了扭曲。就像在水池底拔了下水塞子似的,附近的一切事物都跟水中倒影一樣皺了起來,卷成漩渦形往核心中流瀉。

  “拿著它,仔細感受。”天使用溫和的聲音說道。然后阿捷赫上前一步,把核心放到寧永學手心。

  “我要感受什么?”

  “察覺那種牽引的感受,然后敞開你的心,不要后退,——把你的意識主動延伸出去,抵達我們的主宰者。”

  看起來他在這地方目睹過的一切、經歷過的所有考驗,最終都擠在了他臟兮兮的手和磨損的小球之間狹小的縫隙里。煉金術士的追憶已經在被扭曲了,很快她就會察覺情況不對,選擇的時間,其實也只有這片刻。

  往后退一步,他可能就是無光海的完人,往前走一步,他可能就是所謂的代真神行走在世間的先知。

  越過他給自己劃出的界限似乎是必然的?

  問題不止在于此,問題在于,人們似乎總要在兩個極端到不可思議的選項里擇其一。

  這種時候,他們似乎需要做權衡,需要利用自己冷靜的頭腦,利用自己對形勢的判斷,利用各種理性思考在兩者之間找到不那么有危害的一個。

  但是在哪邊都看不出深淺的情況下,究竟什么才是不能接受的危害,什么又是可以接受的危害呢?

  寧永學抬頭看了眼天使的面孔,對方依舊表情溫和。“每個選擇都有其結果,正確得到獎賞,錯誤得到懲罰,公道才能得以體現。”天使說,“在引用法典的時候,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也是我們對自己行事的要求。”

  “既然你這么說,那是你選擇了你們的法典和你們的救主嗎?”寧永學問他。

  “我只能說這是無法避免的。”天使回答。他回答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雖然他回避了追問,但他居然沒在這事上撒謊,簡直不可思議。

  看來這幫上層天使的資質不止是道途上的資質,更蘊含了一系列關于宗教法典的要求和內心考察。

  所以他自己呢?他眼下面臨的危害也是無法避免的嗎?

  寧永學握緊小球。他感到了牽引,感到了召喚,最重要的是,他感到了自己一念之間就能穿過屏障的殘缺靈魂。一些蘊含在血字背后的書寫開始顯現,就像命運本身給了展示了未來一樣。

  現在看來,自己眼中的筆記其實是主宰盲目的記錄,其中含有對這個世界上道途的一切觀察和認知,若接受這些血字背后的書寫往前一步,這個所謂的主宰將不再盲目。它會指引天使們在尚未迎來結構性崩潰的現實世界尋覓新希望,——他們的命運被改變了。

  理所當然,世界上的人們也會被改變命運。

  這確實是個沉重的抉擇,不過最重要的問題還是他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完人還是代神行走在世上的先知,都是一種不可替代的改變,指向一種全然不同的生存環境和未來。他做好徹底改變自己命運的準備了嗎,以及,他做好徹底改變其他人命運的準備了嗎?

  寧永學在席卷了整個中世紀追憶的漩渦里舉起握住核心的手,他看到自己的意識如光線從眼中和口中涌出,就像流動的長河。

  這條長河要流向何方呢?

  “只要把這些光投入血字背后的書寫,憑依就能完成。憑依完成的同時,核心也會送你前往現實。”天使嚴肅地說,“我在這里祝福你。我感激你的抉擇。我會為可能發生的任何意外做擔保。如果你和你重視的人出了任何事,我都會竭盡全力挽回它,并為此承擔一切罪責。”

  所以必須要完成憑依才行了?

  “你剛才那句話是說,你沒有按你的想法選你的神和你的法典嗎?”寧永學忽然問他。

  “不,這不是一個選擇。”他回答說。

  “我覺得這是個選擇,而且我們總是可以選擇自己的神。”

  “我不明白”

  寧永學朝天使微笑了一下。“我覺得你才是這里所有人里最真誠的一個,天使閣下,但我肯定是最不真誠的一個。”他說。

  他站在一個他不適應的地方,背后是另一個世界中世紀臟污的房子,象征著煉金術士指引他走向完人的道路,面前是正在祝福他的天使,象征著一個據說能代真神行走在世上的先知。但是,其實還有他自己找到的象征。

  說完這話,寧永學立刻把從眼中和口中涌出的意識轉向跪在一旁的曲奕空。

  與此同時,天使聲嘶力竭的鳴叫幾乎響徹了整個房間。寧永學聽不明白他想表達的內容,不過他肯定是在慘叫。

  寶貴的古老核心從自愿當憑依者的人體內引出了意識,但此人并未接納主宰。

  這是個天使真誠對待人卻被人欺騙、被人利用的故事,性質非常惡劣,他理應感到慚愧。

  憑依確實是完成了,核心還在汲取一切,煉金術士的追憶繼續破碎,包括它們徹底破碎之后顯現出的一大片黃昏之地的場景也在破碎,就像無形的墻在崩塌。最終只余一片虛無圍住他們,就像在真正的夢中。

  虛無中有曲奕空霧蒙蒙的出租屋,一張樸素的床和潔白的被褥,一臺高檔電視,一個裝滿了各種工業速食品和礦泉水的冰箱,一疊全是爛片的錄像帶。

  “現在我選了自己的神,但她不是你們的主宰。”寧永學把核心放回到阿捷赫手里,和天使幻影般的面目對視,“總之我該表達我的歉意了,天使閣下——我把這個核心還給你,我期待以后某天能在更單純的環境里和你相遇。”

  天使在無言中和他對視片刻,然后握著核心消失了。曲奕空從地上站起來,伸手碰到了他的胸膛。然后,她整條手臂都像伸進水中一樣被淹沒了。

  她隔著自己飄動的黑發和他對視了一眼。他倆眼睛和口中都有涌出的光芒相連。許多記憶像回音一樣在其中擴散,錯亂交織,當然了,也不乏他跟某條母狼的若干次接吻。

  “你總是這么胡來嗎?”她問,“未經防護的自我意識是能這么亂丟的嗎?”

  “我不也是跟你學的?”寧永學說。

  “不投入一個一直給你提升道途的盲目古神,不投入一個能讓你當完人的文明先行者,卻要扔給一個古代封建家族的權貴子弟?”

  “總要選個自己的神,所以為什么不選個更漂亮的?”寧永學口氣很輕松。

  “這理由真夠敷衍的。”

  “好吧,重點是,如果非要在當先知和當完人里選一個,那一定是我沒多看幾眼四周,發現我其實還可以回家種地睡大覺。我們每個人都得自己創造命運,就算是回家種地,也是自己的命運。”

  “所以現在”

  “我們已經掙脫了,這里是你的夢,現在你的夢也要結束了。”他也伸手沒入她的靈魂,“既然已經用了那枚小東西,不如就讓我們意識相融吧。如果外面把你綁的比較死,我們就一起用我的身體,如果外面把我綁的比較死,我們就一起用你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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