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閱讀的是由—《》第一百九十六章狼和人 不過,既然現在它在曲奕空身上,它就不是他,而是她了。
此時所有人都專注于眼前之事,被雨幕外可怖的景象所吸引,就連向來直覺敏銳的娜佳也蹲在芙拉的人頭旁邊跟她搭話,未曾注意到曲奕空一絲一毫。
可幾乎就在她掙脫時,像蝎子一樣反弓著身體的皮帶男竟然察覺到了動靜,把身體朝向往她轉了過來。
這人分明被剜掉了眼睛,洞察力卻能覆蓋狼背上的自己,實在不可思議。
這人可能擁有比視覺更高層面的視野。
剎那間他們隔著不短的距離相望了片刻,曲奕空看到了他沒有毛發的頭顱,看到了他從上唇豎切到顱后的皮膚和肌肉,看到了他黑漆漆的空洞眼眶,也看到了他裸露的牙床中空無一物的嘴巴。
這人臉上的皮膚是剝下來之后又鑲嵌上去的,似乎經過了一系列復雜的工序處理,遠看就像一張煞白的人皮面具。
他失聰、失明、挖掉了鼻子、還切除了舌頭,連身體姿勢都受到繃緊的皮帶限制,只能用雙臂行走,而這一切折磨都是為了賦予他一種超越性的視野。
如果說無光海這邊可能有什么人是預知者,那這個看著像是在受邢的東西肯定最像預知者。
煉金術士還在專注于發出天使的鳴叫聲,似乎要完成某種籌謀已久的儀式。作為祭祀品的菲洛卻還是被劇組的人圍著,對處境渾然不覺。
這個蜂后一樣的女人已經陷入了恍惚狀態,皮膚下透著朦朧的光,宛如一個裝滿了燭火的紙燈罩,要被火燒成灰燼一樣。
思維不過轉了片刻,罩住教堂雨幕就已朝她降下大片迷霧,想必是維持幻影屏障的其中一人直接動了手。只見滾滾蒸汽如一條沸騰的長河奔涌而下,遮蔽了視野,使得曲奕空前后左右都無法視物。
她立刻按住驚惶的母狼,示意它鎮靜,然后她看到各個方向都有陌生人在其中顯現,他們瘦削的肩膀和皺縮的面孔從霧中探出,儼如蒼白浮腫的尸體從深海浮上水面。這些人手持各種兵刃,緩緩直起腰來,帶著股詭異的遲鈍感。
曲奕空往前一步,提刀劃過,穿透數人頸部,卻覺得自己仿佛劃過了一注濃煙。
她意識到這些人形只是幻影,但母狼卻實打實咬住了她差點打散的幻影,將其甩向霧中。
怎么回事?
與此同時,一柄長矛從她身上掠過,然后立刻消散,另一柄卻在母狼的腹部劃了條豁口,濺出大片血花。
要么就是這些幻影會對相信它們存在的生靈產生真實存在的傷害,要么就是她和寧永學合而為一后只有她能不受妨害。
眼看背了她一路的野獸負傷在此,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曲奕空只能保護它往一側前進,——依稀就是寧永學的身體那邊。
想是這么想,陰冷潮濕的迷霧已把它們團團裹住,不停前后變幻,很快就無法辨識出本來的方向了。
她感覺這些霧氣正裹挾著它們往歪路上走,不斷升起的幻影也試圖往邊緣方向驅趕它們。沒走多久她就當真退到了邊緣處,看到了撞在雨幕上發出滋滋聲的怪物。
這時幻影屏障忽然開了個豁口,跟著就往內側收縮,要從她頭頂掠過,仿佛主人想把闖入屋中的強盜驅趕出去似的。
這回不只是幻影,頭顱分裂的怪物也從豁口向她撲來,曲奕空清楚看到了當時在村口吃蘋果的小女孩,——這些東西似乎是擬態真實的面目。
但它們不是在遺跡外面嗎?難道說擬態在外面有一份,在里面還有備用的另一份?
眼前小女孩的擬態接近自己,曲奕空很想把她形容成一個被詛咒的小女孩,不過她似乎更像個畸形的侏儒。
她不停分裂又合攏的頭顱往外膨脹,和成年人的腦袋一樣碩大,那張本來很可愛的小臉跟在臭水溝里泡腫了一樣。她的軀體發育不良,幾乎縮成一團,四肢又比曲奕空還要長,仿佛雙足站立的人形蜘蛛。
這個只能從面目痕跡看出是誰的侏儒握著柄草叉,張口發出尖利的呼喊,像叉魚一樣把那東西刺了過來。
草叉毫無威脅,她空手就能握住叉尖,她胳膊一擰,握著草叉的家伙就會身體失衡,腳步踉蹌。但是,這家伙身后幾個擬態村民已經舉起了獵槍。
事情麻煩了,寧永學想,自己長大的村落畢竟是個全無槍械管制的地方。
前有持槍的擬態,后有連綿不絕的幻影。說時遲那時快,還在他倆意識相互交錯的時候,旁邊這頭負傷的大型母狼竟一口咬住她,像是發了狂似地躍起,迎著擋住幻影人形撲入大霧深處。當它身體被幻影利刃劃過時,它的聲音就像一只痛苦的小狗在吠叫,充滿了困惑和暴發性的焦躁。
任誰忽然被同行了一路的同伴傷害都會感到困惑、焦躁。
所以她該為自己的選擇后悔嗎?所以她看到做了選擇之后要承擔的責任了嗎?所以她做好準備為此承受心理折磨了嗎?
總有要后悔的時候。她不禁詛咒起了自己。
做決定的人和為決定感到動搖的人本該是分開的兩個人,寧永學決定掙扎出來,曲奕空看到這條母狼為幫自己負了重傷,心里產生了負疚——這兩件事其實是互不相干的。此時此刻,它們卻在兩人融為一體的情況下有了因果聯系。
回想起來,除了白尹以外,自己從未與人深交過,也許就是因為類似的想象,——會有人因為她的決定而受害,甚至會有人在她手中受害。現在,這事幾乎要變成現實了。
在刃相的家族式教派里出生的人是她,接受道途并往前邁步的人也是她。自從身旁的友人時時刻刻出現在她夢中,被她滿懷愉悅地切開喉嚨,剝奪生命,她就總是被這些扭曲的臆想一次次折磨。
——刃相需要剝奪同類的生命以證明自己的權威,將意志凌駕在他人之上。
在當時,這就是她在承受的最高的恐懼,在這種壓力之下,從朋友之間相安無事的共處到剝奪其生命,兩件事其實只有一步之遙。
只要她念頭到了,她就會下手。
曲奕空很害怕,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毋庸置疑。自她兒時夜游起,她從未被說過是膽小鬼,還有許多場合,各型各色的人都稱贊她勇氣斐然,視殘酷的道途詛咒為無物。
這是因為他們不理解她真正的恐懼是什么。
危險加身時她不會害怕,面臨死亡時她也能做出直覺上的判斷。她的全部思想都能集中在威脅本身,她總能思索該如何應對,但是,也許她能冷靜應對的只有她自己的生命,不包括其他任何人的呢?
話說回來,她為什么在反思呢?以前她可曾反思過一次嗎?好,對,她想起來了,是因為她現在也是寧永學,而寧永學常常陷入荒唐的自我反思中,——以他的性格根本沒法反思任何事,只能稱為總結過去,糾正錯誤。
曲奕空覺得這不像是請神上身,更像是精神分裂。
和兩條分散的狼相遇時,曲奕空已經劈開了一小片空地,霧氣只往外蜷縮了片刻,然后又聚攏出來。她沒算過自己究竟切開了多少幻影人形,但是只要不解決源頭,這邪惡的術法就是無窮無盡的。
兩條狼圍在腳步趔趄的母狼旁邊,和它一起前進。曲奕空有些驚訝它們居然還挺團結,不過自己的存在至少讓它們聚在了一起,這讓她稍感欣慰。
接下來的跋涉依舊艱辛,迷霧仍然籠罩著一切視域,幻影人形也總是在完全無法防備的地方浮現,有時甚至從頭頂躍下,或者在腳底冒出。在這不停變幻的迷宮里,來自迷霧的狩獵幾乎沒有止境,若非這群狼都分享過奧澤暴的血肉,不止是一群野狼,恐怕它們已經死絕了。
這阻礙簡直比在泥地里跋涉還難。這戰斗也極其荒唐。幻影人形本是虛無,卻刀刀都能見血,但無論曲奕空如何揮刀,它們的消散和現身總是毫無止境。說到底,這些東西只是迷霧的一部分。
沒有尸體,沒有痕跡,只有無休無止卷動的迷霧。
很明顯,煉金術士想盡快完成儀式,其它人也要擋住蜂擁而至的擬態,能拖一會就是一會。若是曲奕空自己一個人,她能保證自己毫發無損,但是其他人不行,這群幫她守著身后的狼也不行。
這就是為什么她只想一個人走在路上。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倆另一部分所在之處,寧永學的身體卻已經被轉移了,頭狼不知所蹤,娜佳拴在寧永學身上的影子和腦域研究員別在他腰帶上的頭顱也消失不見。只有她本人被一條已經遍體鱗傷的狼遮擋在身下,只露出一只沒有影子的赤腳,鞋子也扔到一邊。
等曲奕空把娜佳拽出來,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條死了多時的老狼,看著它渾濁的血眼珠。它的肚子已經給開膛了,胸腔也給切開了,腸子流到了地上,兩柄幻影長矛頑強地插在它另外一邊眼中和裸露在外的心臟上。
她失神了,她的臉色在發白,跪在一片血泊中,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神采。灰蒙蒙的迷霧帶著生靈逝去的氣味團團圍住了她,看著就像有個怯弱的星星在血紅色的晚霞中碎裂一樣。
曲奕空想象過很多次摯友在她眼前死去的樣子,沒想到竟是個小姑娘先她一步經歷了這事。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本人已經做了這么多年的自我心理建設還是沒個結果,又怎么能期望這個小女孩有什么好想法呢?
再說她本來也不是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