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吃飯了。”
“嗯,這就來。”
金城坊書房中,一心三用、以念力持筆瘋狂趕作業的李昂,長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向客廳,
隨口問道:“晚飯有什么?”
“少爺你要的,酸菜豬肉燉粉條,芹菜炒肉,紅燒魚...”
“呃。”
李昂臉色在聽到“酸菜”二字的時候,莫名一僵,腦海中升起一股不好的既視感,
“酸菜是我們自己家用壇子做的吧?”
“是啊,就是今年冬天,少爺你用那什么白菜做的。”
柴柴莫名其妙道:“有什么問題嗎?”
“沒問題。”
李昂松了口氣,
之前他嫌棄葵菜油滑不好吃,找機會用南方菘菜和北方蕪菁試圖雜交出大白菜,現在算是有了點成果,“對了,以后也不要再買外面的酸菜了,全都家里自己做。”
“嗯。。”
柴柴不明所以,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聽著李昂關于“老壇酸菜、用心煙制”的奇怪抱怨,坐在了餐桌前。
二人正要吃飯,卻聽院門被敲響。
“誰啊?”
“我。”
邱楓的聲音。
柴柴疑惑地歪了下頭,李昂則像是知道邱楓會來一般,從椅子上站起來,穿過庭院開門迎接。
邱楓站在門外,
眉頭微皺,手上拿著一本寫著《第一版太醫署新式教材物理診斷學》的書,表情并不愉快。
“進書房說吧。”
李昂知悉邱楓來意,帶她走回屋中,邱楓勉強提起笑容,和柴柴打了聲招呼,跟著李昂走進書房。
“日升,”
邱楓將那本寫著“編著人:李昂”的太醫署教材,放在桌上,平和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
“太醫署革新。”
邱楓認真道:“太醫署要擴建的事情,我們都很高興。但這些教材中,為什么全無辨證論治的內容?”
朝廷的朝會上,六部已經同意了擴大太醫署、招收更多醫學生的提議——為此要調用的財政撥款,在朝廷的接受范圍內,
而提升醫師數量、質量,對于朝廷重臣、各利益方而言,也完全沒有壞處。
邱權等太醫署醫師,早就苦于撥款不足,人手不夠。李昂能給他們要來更多的物力人力,自然很開心。
但,邱楓卻在看到這本李昂單獨給她的書的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不對勁。
“日升,你編著的這本物理診斷學中寫了,”
邱楓翻開其中一頁,“發熱病因可能有,內出血、巨大血腫、關節炎、皮肌炎、肺梗死、肢體壞死、腦出血等等。
同為發熱,伴隨反復性寒戰,可能是瘧疾、敗血癥。
伴出血,可能是血液病。
伴胸痛,可能是心肌炎,肺膿腫。
伴腹痛,可能是肝膿腫...”
她抬起頭來,盯著李昂認真道:“根據病癥表象,直接圈定病因范圍,無辯無證,日升,你想做什么?”
難怪邱楓反應強烈,她在太醫署長大,從小讀遍醫書,對醫理理解深刻。
李昂所編纂的物理診斷學,看似是在用望聞問切,實則完全沒有辯證環節。沒有經過八綱辨證。
往好了說,李昂這是藝高膽大。
往壞了說,李昂這是在違背醫理。
“坐下說吧。”
李昂用念力搬來椅子,興平氣和道:“你我都是醫師家庭出身。
自張仲景起,中原醫學便確立辨證論治原則。
所謂辨證論治,
是指利用望聞問切四診,搜集證據,根據證據分析、概括、辨清疾病的病因、性質、部位。
再根據辯證的結果,確定相應的治療方法。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這一點,我說的沒問題吧。”
“嗯。”
邱楓點了點頭。
“好。那么,醫學的辯證方法,有八綱辨證、氣血津液辨證、臟腑辨證、六經辨證等等。
就像是不同類型、同樣效果的工具。
其中,最普遍的、最基本的是八綱辨證。
谷儑</span以陰、陽、表、里、寒、熱、虛、實這八種,歸納所有病癥。
其中,陰陽是總綱。
表里概括病變深淺、輕重。
寒熱形容疾病性質。
虛實形容人體與疾病的斗爭狀態。”
李昂簡短概括了一番傳統醫學辨證論治中,最重要的辯證環節,認真說道:“以八綱辨證為基礎的辯證方法,在理論上能概括、形容世間所有疾病。
只是,世間沒有兩片相同葉子,也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病患。
兩個同樣擁有惡寒、發熱、頭疼癥狀的感冒患者,
因為生活習慣、身體健康狀況、生活環境等因素的不同,
感冒病因也可能不同,有風寒、風熱、暑濕等等細分。
不同的病因,會產生不同的藥方。
同一個病人不同時期患的同一種病,會有不同藥方。
甚至同一個病人,兩個醫師同時給他診斷,也會開出截然不同的藥方。
千人千方,對么?”
邱楓點頭:“是。”
“這就是問題所在。”
李昂說道:“優秀醫師,比如太醫署、尚藥局的直長、奉御們,
對醫理理解深刻,
觀察病人癥狀,能高屋建瓴,細致觀察,反復論證。
即使他們得出的結論不同,辯證過程有所出入,最終用藥都還是有效的。
但,任何領域,杰出之人都占少數。
辨證論治的優秀門檻太高,不僅要飽讀醫書,長久時間,積累經驗,
還需要極強的邏輯推理能力,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不是簡單看些醫書、背誦一些藥方就能行。
許多庸醫,或是天賦不夠,或是思維不縝密,或是沒有心氣,
照本宣科,純靠經驗,看到什么癥狀就用什么藥。
咳嗽就化痰止咳,拉肚子就護腸止瀉,上火就養陰清熱,以至于誤診、錯診,
病患稀里糊涂得病,稀里糊涂吃藥,稀里糊涂耗盡錢財死去。
更別說還有那種滿腦子只想著怎么撈錢之輩。
以至于百姓得病了,不敢找醫師,被迫抄寫《菩薩經》、《勸善經》來祈福。”
李昂搖頭道:“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一位病人患水腫疾病,家里好不容易找了位名醫。
那位名醫嘗試開了許多藥,藥引千奇百怪。
一會兒要生姜兩片以及竹葉十片去尖,
一會兒要河邊挖掘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
兩年過去,病情毫無起色,那位拿夠了錢財的醫師就誠懇地說自己學問已盡,介紹了另一位 在某地擔任杏林協會會首的何姓名醫。
而這位何姓名醫,開出的藥引更加古怪,甚至要同巢的蟋蟀一對,
最后還用打破的鼓皮,制成了所謂的敗鼓皮丸。
這么吃了幾年,病患最后渾身水腫,痛苦而亡,家產也被敗了大半。
庸醫害人,惡至于此。”
李昂語氣平靜,內心默默補上了后半句話。
那位病患名為周伯宜,他的兒子,名為周樹人。
“辨證論治的復雜性,整體性,以及對天賦、邏輯、觀察力的嚴格要求,
注定了醫師行列,魚龍混雜,
百姓難以分辨好醫師與壞醫師。”
在蘇州處理水毒蠱情的時候,李昂親眼見到過,邱儆邱權等醫師,使用針灸緩解那些服用了酒石酸銻鉀的病患的疼痛。
雖不理解他們的醫理,也對他們的醫術、醫德保持尊敬——能起到效果即可。
只是,由于辨證論治沒有標準答案,像于淼水那樣的庸醫、惡醫,永遠會有混飯吃的一席之地,
像邱儆、邱權這樣有天賦有能力的杰出醫師,數量稀少,大概率存在于普通人的“聽聞”、“聽說”之中。
“醫師行列,永遠是良醫少,庸醫多。這是概率學的事實,與我的好惡無關。”
李昂平和道:“所以,我才要進行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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