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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伸冤(4K)

  武僧們舉著棍棒,虎視眈眈,慌亂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那位章刺史左右張望了一陣,發現沒人站出來,只好舉手問道:“了難住持,當時我們上山的時候,不是用守山禁制已經篩查過一遍了么?現在這排查...是怎么個流程?”

  “分兩道章程。一是以禁制,掃視氣海、靈脈、靜脈。

  二是以鏡觀心。”

  了難住持淡淡說了一句,

  幾名僧人,搖搖晃晃地抬著一面巨大銅鏡,走了過來,將鏡子豎立在地上的圓形禁制前方。

  銅鏡呈橢圓形,鏡面光潔閃亮,邊緣刻有兩排圖案。

  “這面鏡子,能顯現出心中埋藏的不可告人秘密。”

  了難住持沉聲道:“空海,你來演示。”

  “是。”

  空海僧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腳踩禁制,面朝銅鏡。

  他腳下的禁制綻放白色光亮,照出了他的靈脈以及所佩戴的佛珠,

  而鏡面光華流轉,顯現出一個和空海僧相貌相仿的小沙彌,在齋堂廚房中偷吃糕點的畫面。

  了難住持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你心中隱秘便是犯了八戒非時食,等事情結束后,自己去戒律院領罰。”

  “是住持。”

  空海松了口氣,后退兩步,離開銅鏡范圍。

  角落里的酒逢海瞇著眼睛觀望了一陣,小聲嘀咕道:“鑒心鏡,竟然是真的。”

  闕特勤一挑眉梢,問道:“鑒心鏡?”

“原產于西域古國,月氏國的一面銅鏡。鏡子上方的一行字與羌文類似,意思是貌有正否,心有善惡。雖已鑒貌,仍需鑒心  傳聞這面鏡子是能工巧匠為其國后打造,莫名擁有了神異之處。后來月氏被匈奴所滅,該鏡也輾轉流入中原,

  在中原引起十余次血腥爭奪、更換了數任主人后,最終不知所蹤。

  只在典籍中被列為二級異化物。

  我隨院長外出游歷時,聽他講到過那段歷史。

  想不到會落在伽藍宗手里。”

  酒逢海說道:“想來也是,引發騷動者,能當著幾個大修行者的面,隨意出入浮屠塔,視各種禁制如無物。

  尋常那種檢測氣海、靈脈、經脈的手段對他肯定沒有效果,

  反倒是鑒心鏡說不定有效。”

  說罷他頓了一下,嘀咕道:“只不過,場面肯定不會好看到哪去。”

  酒逢海的話語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在武僧的監督下,廣場中的香客一個個走上前去,站在鑒心鏡前。

  他們大部分都是虔誠于禪宗的善男信女,但隱藏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卻一個比一個離奇。

  出軌的,出柜的,偷盜的,科舉舞弊的,拋妻棄子的,殺人放火的...

  鏡中幻象栩栩如生,倒映出人們的諸多丑惡。

  “好哇,我才出差兩個月,你就在外勾三搭四!我要殺了你!”

  “萍兒,你怎么能...繁漪是你的后母啊!”

  “周捕快你竟然收人錢財,偽作證據陷害我兄長?!當初你走投無路,是他接濟的你!”

  一時間,人群謾罵,毆打,撕扯,指責,

  場面混亂無序。

  “好了。”

  了悟方丈搖頭道,“空海,你去帶人搬來木板,臨時搭建起房屋,一次只進一人,不讓其余香客觀看。”

  此言一出,剩余還沒被檢測到的人群齊齊松了口氣,甚至有人跪在地上感激了悟方丈的開明。

  “呵,好一出奇景啊。表面忠厚實則男盜女娼,表面清高實則陰暗下流,表面端莊嚴肅實則卑鄙不擇手段,表面仁善寬厚實則奸閑惡毒。”

  聲音不大不小,但在一片虔誠話語中,依舊刺耳清晰。

  廣場立刻靜了下來,人們左顧右盼,試圖找出誰在說話。

  “諸位大師也是陣中之人,為何不自己站在鏡子前面,看一看自己?課子課孫先課己,成仙成佛且成人。”

  那聲音幽幽道:“還是說,各位大師也不敢呢?”

  寂靜,廣場上落針可聞,

  無論是臺上群僧,還是周圍眾人,都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楊十九,這個在伽藍宗做工的瘸腿啞巴雜役。

  他迎著眾人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

  一群武僧立刻抄起棍棒,將他團團圍住,如臨大敵。

  “楊十九?”

  空我驚愕道:“你怎么...”

  “怎么能說話?怎么會在這時候站出來?”

  瘦削蒼老的楊十九長嘆一聲,“空我法師,你是這伽藍宗里少有的好人,沒必要留在這里陪葬。趁現在,逃吧——如果能逃出去的話。”

  “妖人!”

  一名武僧突然爆喝一聲,手中長棍裹挾風勢,重重壓向楊十九的脖頸。

  其余幾名同伴,也齊齊出手,或是施展術法,或是吟唱佛音。

  楊十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平靜地低垂著眼簾。

  倏——

  落向楊十九的長棍,在空中越來越慢,直至凝固不動。連同那名武僧一起,僵在原地。

  兵刃,佛音,術法,念具,法器...

  所有一切都在楊十九身邊停滯凝固,

  暴怒武僧們雙眼暴突,張著嘴巴,維持著靜止姿勢。

  楊十九目不斜視,拖著瘸腿,緩步上前,直到走出一段距離,后方的武僧們才齊齊完成了手中動作,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將攻擊傾瀉在空地上。

  碎石飛濺,煙塵彌漫,

  維持寺廟治安的武僧,監督戒律的持戒僧,管理戒律院的典座,

  越來越多的僧人圍向楊十九,

  但他身邊,仿佛環繞著一個無形的圓,將所有進入圓圈的干擾,全部凝固凍結。

  無論是人,還是法器。

  甚至于,那三位之前鎮守著浮屠塔的長老,都沒能攔住楊十九——他們手中積蓄著佛光,頓在原地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楊十九從身邊擦身而過,一級一級有些艱難地登上臺階。

  漫長臺階對于楊十九來說并不輕松,他站在大雄寶殿前方,撐著膝蓋喘息了一陣,才站起身來,緩緩道:“了難住持,了悟方丈。”

  “楊十九,”

  了難目光冷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

  楊十九停頓了片刻,“我只想要個公道。”

  他轉過身,望著臺階下茫茫多的人群,說道:“伽藍宗立足于汾州,名下的糧行,車馬行,牙行,船行,酒肆,邸店等,一年明面上的收入就達六百萬貫,

  在這之外,還有醫治各路江湖人士的醫藥費,各州府善男信女的募捐,發賣開光法器...

  算下來何止千萬貫。

  這些修繕寺廟金身的銀錢中,有多少百姓血淚?”

  楊十九頓了一下,緩緩道:“歷朝歷代百姓之負擔有三,賦稅,徭役,衙門攤派。

  隋國賦稅二十稅一,相對較輕,但徭役卻極重。一年之中,必須要有一月、半月為官府無償勞作。

  時間看似不長,

  但各地衙門怎么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征發,讓百姓為他家鋪路修渠,甚至假稱工程質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錯過農事。

  另外還有攤派,

  驛馬、灑水、門包、長隨...

  官員過境,有如蝗蟲一般,有無數理由索要錢財。分攤在百姓頭上,按田畝攤派,每人都要交錢,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會拿著鐐銬踹開大門,將人拷走。”

  楊十九掃過臺下眾人,面無表情道:“仔細算下來,自耕土地的一戶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頭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勉強維持生計。

  但凡遇到災年,或者官吏貪婪,立刻便會破產,淪為佃農。

  一旦成為佃農,便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

  汾州一地,擁有佃農最多的,并非地主豪強、世家大族,而是伽藍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著棍棒的武僧,淡淡道:“伽藍宗的僧眾數以萬計,其中過半都是武僧。

  須知只有靈脈合格者,方能修行,這些武僧絕大部分都沒有修行潛力,他們所學習的武藝,也不是用來對付其他宗門的修士,而是為了對付佃農。

  佃農不按時交租,罰,

  佃農私藏糧食,打,

  佃農私下議論,關,

  佃農家中妻女容貌姣好,占。

  以至于民間有‘好妻種好田,孬妻種孬田’之說法。

  數萬戶佃農,便是數萬戶奴隸,世世代代為伽藍宗做奴。稍有怨憤便會迎來鎮壓——這些事情很多時候甚至不需要你們伽藍僧人親自動手,

  你們豢養的江湖門派就能為你們效勞,讓佛子佛徒手上不至于沾染過多血腥。

  鬧得狠了,伽藍宗再施施然出面,懲處一些本來就是被你們豢養的惡霸,以平民憤。

  至于汾州官府,毫無作為,甚至與伽藍宗相勾結,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農戶錯過農時,瀕臨破產,交不上賦稅攤派,

  后者則趁勢放貸,利滾利,貸滾貸,

  兩相協作,不出數年,自耕農戶必然舉家破產,

  而這時伽藍宗便能低價買下土地,繼續擴張‘極樂佛土’、‘極樂佛國’。”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罵道:“佛法高深,豈容你在這里詆毀?!”

  楊十九搖頭道:“詆毀?若世間真有法力無邊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們說的那么仁慈寬厚,若菩薩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曾經活過來過——比如那座韋陀菩薩像,

  那他又怎么會容許你們在這里行惡?

  不是應該將你們關入無間地獄么?

  還是說,佛陀菩薩認可你們的行徑,認為你們這是在踐行佛法教義?”

  了難住持深吸了一口氣,緩慢道:“你不是楊十九。”

  “哈哈哈,我當然不是。”

  楊十九,或者說瘦削老者,苦澀笑道:“楊十九篤信禪宗,當了一輩子順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斷了腿,毒啞了喉嚨,也依舊愚忠愚信,

  這等虔誠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個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許是這話聽起來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憶了一番,突然雙目圓睜,愕然道:“你是呂秀才?”

  “沒錯,我就是那個不肯安分做順民的呂秀才。”

  瘦削老者緩慢地點了點頭,“我考科舉屢試不中,被鄉親譏諷為秀才,淪為佃農。偶爾幫人寫信抄書賺取酬勞,其余家計都靠妻子種田、縫衣維持。

  實在愧為人夫、人父。

  我去參加州府鄉試,好不容易考上舉人,回到家中卻得知妻子為了領免費的粥,在水陸道場上不小心撞了某位伽藍宗小沙彌一下,就被江湖門派的打手抓去關進監牢,百般折磨,

  我的兒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餓死,死時手指血肉模糊,木門上滿是深邃抓痕。

  沒有一個鄰居愿意伸出援手——只因那個小沙彌,傳聞是伽藍方丈的私生子,貴不可言。

  我考上舉人的消息傳回,那個江湖門派的堂主立刻登門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并砍斷了打手的兩只手。

  但這有什么用?我的妻子抱著瘦如柴骨的兒女尸骸,夜不能寐,終日以淚洗面,不斷說是自己害了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聽說,讓人幫忙‘略施懲戒’的具體主意,是那個小沙彌想出來的,

  于是,我要找個說法。

  我拒絕了登門說媒的每人,抱著妻子兒女骨灰登上伽藍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禮貌勸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腦袋,痛打了一頓,踹下山去。

  他們讓我‘別不識好歹’,

  我去衙門要說法,長官臥病在床,拒不接見。

  我去州府要說法,州府上反而說,我的鄉試考卷有問題,要駁回我的舉人資格。

  我去長安要說法,結果被人綁上船只,打斷了一條腿,丟進了河里。

  我費勁千辛萬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長安,敲響了萬年縣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伽藍宗能通天,最后的結果,

  也不是我冤,只會是禪宗魁首的伽藍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與一只妖魔達成了協議。”

  老秀才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囊,輕輕解開,里面裝滿了細密沙粒,“那只妖魔無所不能,它以我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為代價,

  讓我喝下一瓶血液,

  給予了我要到說法的能力。

  這些沙子,方丈熟悉么?”

  “這是...”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變,“時之砂?”

  “沒錯,就是你們伽藍宗早已丟失的至寶,時之砂。”

  老秀才點頭道:“摩訶勒棄多來中原傳播佛法,不止帶來了經書,也帶來了傳說中佛祖所遺留下來的幾件法器。

  時之砂,具有停滯、逆轉時間之效果,

  配合你們宗門寶庫中的須彌沙漏,便能調轉時間長河。”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眾人或猶疑,或恐慌,或震驚,或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內。

  李昂心底掀起駭浪,瞬間想到了長安城里那個神神秘秘、自稱神通廣大的槐靈,

  以及...

  自己懷里與時之砂極度相似的鹽狀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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