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三怔怔地看著顯微鏡下漂浮的無數桿菌,嘴里呼出的熱氣從口罩上方漏出來,漸漸模糊了顯微鏡的視野。
很久之前,河東道的報刊就連篇累牘地科普過鼠疫的各項細節。其中就包括鼠疫桿菌的形態。
而血液中有鼠疫桿菌,也就意味著,病患已經感染。
衙役孫二默默拍了拍這位小兄弟的肩膀,
莫醫師靠桌站立,雙手環抱在身前,表情復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如果換做剛來太原府時,他一定會對此感同身受,感到悲傷難過,
但這段時間他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再難有情緒波動。
沉默良久,莫醫師輕聲說道:“隔離病房已經滿了,等會兒我開張條子,你去藥房領幾管止疼藥,帶著你娘...回家靜養去吧。”
“我娘要是死了,我就沒有家了。”
卓三緩緩站直身子,眼眶通紅地轉過身來,聲音沙啞地問孫二道:“孫二哥,城里最近有個傳言,你聽說了么。
都說李小郎君是小藥王神轉世,他的一滴血...”
“別胡說!”
衙役孫二大聲喝道,打斷了卓三的話語,“這是散布疫鬼符的陰險邪修散布出的謠言,完完全全是假的。”
“太原府的報刊還曾經辟過謠,說疫鬼符也是假的。結果呢?”
卓三的聲音輕微,仿佛夢囈一般,喃喃道:“既然疫鬼符都是真的,為什么這則流言,不可能是真的呢?”
衙役孫二深吸了一口氣,“卓三,你清醒點。我們是太原府的衙役,要守太原府的太平。”
“我們做的還不夠多么?”
卓三慘笑道:“冒著風險去滿是老鼠虱子的房子里抬出死尸的是我們,烈日下苦口婆心勸說百姓不要亂跑的是我們,一天天下來防護服都被汗水浸濕、像是從河里剛撈出來的,也是我們。”
孫二啞口無言,只得說道:“李小郎君為河東道百姓做的已經夠多了,如果沒有他,早在疫鬼符出現之前鼠疫就已經失控,從河東道蔓延到虞國其他地方。
而且他現在還在研制藥物,只要特效藥出現,往后得了鼠疫的人都有救了。
就像以前的血癰,瘧疾,水毒癥。”
“...這藥都研制多久了?還需要多久?
對于大人物而言,底下死多少人只是個數字,
但對于我們,那就真的是熟悉的親朋好友。”
卓三慘然道:“我乞求的也不多,僅僅只是李小郎君的一滴血而已。只需要一滴血。就當看在這些天我舍生忘死的份上...”
孫二苦口婆心勸說,“人人都要一滴血,太原府這么多的病患,十個人的血都不夠用。”
“是啊,三郎。”
卓三的母親,也咳嗽著勸道:“李小郎君是神仙般的人物,要是早年間有他在,有助產鉗,我的妹妹也不會難產而死。
他為虞國人做的,咳咳,已經夠多了。
我的病,是命。是天意。不怪別人。
我就是可惜,沒看到你長大、成親、生子...”
卓三聽著母親的嘮叨,再也憋不住淚水,默默從椅子上背起了母親,向化驗室門口走去。表情堅定決絕。
“你要干什么?”
孫二勃然色變,手掌搭在腰側刀柄之上。他是太原府的衙役,也是李昂將他提拔到捕頭的位置。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看到有人要對李昂不利。
然而,他與卓三對視一眼,看到這個小兄弟眼底的平靜,手掌不由得變得僵硬,始終沒能將樸刀從刀鞘中抽出。
他站在原地,任由卓三在身旁經過。
踏踏踏。
腳步聲漸行漸遠。
窗外秋風依舊蕭瑟,病坊庭院中,病患們仍在痛苦呻吟。
日落,日出。
對于虞國其余十幾道的百姓而言,這一夜一天可能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充其量關注下各自州府刊印的報刊,看著報紙上不斷更新的鼠疫情況嘆息幾聲,隨后便轉頭忙碌自己的事情。
繼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凡一天。
而對于河東道,特別是太原府的人來說,這一夜一天,顯得那么難熬。
比如,此刻已經登上太原王氏族長之位的王博繁。
他靜靜地坐在王府大廳的椅子中,右手中捧著本厚厚的《隋史》卷十,左手捋著胡須,一副中年儒士的模樣。
唯有書卷那被不斷卷來卷去的書角,顯現出他此刻的起伏焦躁情緒。
鐺——
一聲悠遠鐘聲,在大廳中響起。
那是王氏花了重金,從學宮直接購買的柜式鐘表,選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木材,里面表盤用的指針,都是用的山銅。
能做到分秒不差。
聽到鐘聲,王博繁翻閱書卷的動作瞬間停滯,他猛地站起身來,放下書本,大踏步走到庭院。
然后,側耳傾聽。
一秒,兩秒,三秒。
沒有。
沒有往常從家家戶戶中傳來的滿城昊天鈴聲!
整座太原府,仿佛陷入死域一般,寂靜無聲。
王博繁臉上浮現狂喜神色,他捧腹大笑,暢快的眼淚都從眼角流出。
早就在暗處等候的供奉與下人,走近過來,躬身拱手,等待命令。
“沒有昊天鐘聲,也就意味著,民心可用。”
王博繁漸漸止住狂笑,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從容,“太原府的百姓,已經對官府徹底失望絕望,如此,可以逼宮了。”
他擺了擺手掌,
供奉與下人們齊齊拱手退去,從王府的不同方向,推門而出,各自離去。
庭院中再次只剩下王博繁一人,
他腳步輕快地走回大廳,再次捧起了那本隋史,仔細閱讀。
他沒有再卷起書角,而是哼起了歌謠。
“月將升,日將沒;
檿弧箕服,幾亡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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