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快開門!無憂居里有人嗎?在下譚逸,特來拜訪!”
“無憂居主人在家嗎?小子方成有要事相托!”
“李策來訪,懇請主人一見!”
無憂居做事,一向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別說人了,平時門口連只鳥都見不到。
這一天一大早,無憂居門外卻是擁擁嚷嚷,到最后已然爭吵了起來。
“你讓開,我先來的!”
“家宅有妖,我急著求無憂居主人救命!”
“我眼都快瞎了。你看看這雙眼的白內障,你忍心欺負我一個殘疾人?”
“別吵了!我都快死了…咳咳咳……”
爭吵爭吵著就變了味,開始比慘起來,一個比一個怪誕。
長寧坊的鄰居街坊們看到這人間奇詭的一幕,面面相覷,平時最喜歡熱鬧的他們這一次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這群人實在太怪了,瘦如骷髏的書生,雙目長繭的青年,蓬頭垢面的男子……沒一個是正常人,從他們口中吐出的怪誕更是令人心驚,超乎人的想象。
但從他們一個個驚恐無比的表情,是如此真實,卻一點不覺得他們說的是假的。
一時間,長寧坊的街坊們都是渾身發寒,四散而開,躲這群瘟神躲得越遠越好。
而此時無憂居內,莊克卻是端坐在桌案上,默觀這一幕,眸中有光,微微點頭。
看來這處“人間聊齋”這出戲沒有演砸。
此世,是個人與牛鬼蛇神共存的的世界,幾乎無時無刻不有詭譎發生,只是凡人感應遲鈍,往往遇而不能見,從而視之為虛妄。
洛京之大,本就是匯聚天下珍惜之物,或多或少,都有各種靈性詭物,遺落人間,誕生種種看似嚇人的詭譎。
而莊克的皮影自然可以輕松解決。
靈性詭物,顛倒人心,往往令人為之癡迷,戀戀不忘。
只是若這些詭物突然消失,那些癡人不明因果,鬧騰起來,不知道在民間會引起多大的驚動,這就失去了演戲細無聲的真諦了。
唯有讓他們自己乖乖送上,才是最佳途徑。
所以莊克來了一手“將戲就戲”,將他們這些人所遭遇的詭譎,加以聊齋化演繹。
演繹,不是欺騙!
而是一種手法演繹,讓他們更直觀地明白自己的處境。
事實上,靈物詭譎,非是凡人可以享受。
若是沒有莊克提醒,這其中大部分人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這些人紛紛來無憂居求救,更是無形中傳播了無憂居的名聲。
至于昨晚演戲中的刻意,這本身何嘗不是一種戲呢?
演習中無憂居之名的傳播,很容易想到這些詭譎是他莊克所為,但這正是莊克的戲中戲,本身就是給窺探無憂居的有心人看的。
各方修士,消息靈通,肯定有對詭譎皮影匠了解之人,尤其是御貓司對皮影匠的演戲煉假之路絕不陌生。
而莊克導演這么一處在凡人眼里驚恐,但在修士眼中破綻明顯的詭戲,就是要告訴對方一個假象!
那就是莊克這個皮影匠雖然皮影詭譎,但在演戲上卻并不擅長,唯有這樣狼才能披上羊皮。
同時,他剛剛成為御貓司客卿,也需要這些明面上可以看到的方式也展現自己的手段,體現自身的價值,如此一來,才有從御貓司中換出“戲中人”秘方的機會。
猜測到那些有心人見到今日這出戲的種種反應,莊克嘴角微微帶笑。
你以為你看見的就是你看見的?
你說我演戲假,這何嘗不也是一處戲呢?
人生本就是一場戲,戲中有戲,戲中藏戲,誰是觀眾,誰是角兒,誰又能說清楚呢?
演戲不反轉,還能是皮影匠嗎?
而現在門外,第一批觀眾已經到了,人滿為患。
曾經的他旁門左道,來到洛京這藏龍臥虎之地,需要韜光養晦。
但現在披上了一層官皮,就可以大張旗鼓一點了。
接下來這出戲更要演好了!
演戲成真,就是皮影匠煉假成真的修行。
舞臺難得,每一出戲,都是一個提升自己的寶貴機會,不能錯過。
想到這,莊克環視房梁一圈,低聲而笑。
“各位,準備登臺!”
一聲落下,頓時四面皆有響應。
“妾身們等準備多時了。莊郎,你終于舍得捧我們成角兒了!妾身們還以為要一輩子倒掛梁上蒙塵呢?”嫵媚女子們喜極而泣。
“不想成角兒的皮影不是好皮影!這次,該我們大戰身手了!”有一眾戲班子早就迫不及待了。
“三年梁上無人問,一朝登臺天下知!”寧公子撫掌而笑。
莊克手勾一縷銀絲,就見嘩嘩嘩,就見一塊塊影幕轟然拉下。
無憂居內格局大變,影戲場再次開門迎客!
大門轟然拉開,露出門外那一張張驚奇有忐忑的面孔。
一聲輕笑傳出。
“來者即是客,各位請進!”
一直緊閉的無憂居大門在眼前拉開,眾人早就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沖入其中。
剛踏入一步,光線錯亂,頓時有時空顛倒之感,
小小一件無憂居,一塊塊影幕拉下,切割出各個獨立的空間,迷宮重重,仿若自成一方世界,視線所及,不知何等廣大。
紅燭照亮,投照在影幕之上,人物紛紛登場,一塊影幕就是一個世界,演繹著種種人間離奇,眾生悲喜,如夢如幻!
轟的一聲!
身后大門關閉,他們卻恍然不知,癡迷眼前畫面,如癡如醉。
眾人一同入場,此時卻早已被無形分離開來,各自處于一個戲中空間。
“洛京新開影戲場,堂明燈燭照興亡。
各位看官,請入場!
伴隨著戲虐笑聲,隨后各方戲臺皆是緊鑼密鼓之聲,好戲開演了。
眾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被勾起了執念欲望,沉迷其中。
“黃粱夢,未覺枕,幾經秋。
與君邂逅,相逐飛步碧山頭。
舉酒一觴今古,嘆息英雄骨冷,清淚不能收。
鸚鵡更誰賦,遺恨滿芳州。”
一聲書生清唱,緩緩登臺,風姿卓絕,如謫臨塵,一瞬間就抓住了譚逸的目光,再也挪不開了。
人間苦,一心求長生。
這種縹緲無痕的仙風道骨,似乎隨時可以脫離凡塵而去,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他雖然科舉中第,有秀才功名,不納稅,不服役,是他人眼中一等一的人上人。
但誰能知道人生皆苦,功名利祿,百年后不過一賠黃土而已。
正是因為對死的恐懼,他才會如此執著于求仙,從而中了那長生圖的詛咒,淪為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修仙不成,反成鬼!
譚逸一時悲從心來,情緒共鳴之下,他就帶入了戲臺那盧生一角中。
呂翁取枕,他也入了盧生夢境,經歷那百味人生,時而狂喜,時而震驚,時而悲痛……
科舉考進士,脫去平民衣,一路官位高升……
賊寇來犯,一馬當先,打破戎虜,拓展疆土九百里……
皇帝賞識,一朝入京為宰相,執掌天下權,卻因黨爭而獲罪……
苦熬五年,一朝平反,重為國公,再登天子堂,子孫皆富貴……
人生是一場大夢,無限精彩在其中。
譚逸沉浸其中,心生無邊狂喜,建功立業,盡展人生抱負,最后連長生之夢也拋之腦后了。
直到最后大幕落下,劇中呂翁對盧生說:“人生所經歷的輝煌,不過如此啊。”
盧生惆悵良久,謝道:“恩寵屈辱的人生,困窘通達的命運,獲得和喪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全知道了。這是先生你遏止我的欲念啊,我哪能不接受教誨啊!”
而此時劇外,譚逸已然跪地拜倒。
“多謝無憂居主人指點迷津!我終于悟了。
未曾入世,何談出世?
我凡根未凈,卻修仙成魔,才引來如此大難!
說到這,他已然是淚如雨下,面容上盡是大徹大悟神情。
這出戲,名為黃粱夢!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唱詞入木三分,怎一個露骨了得。
一個翩翩公子登場,風流倜儻,眼神邪魅,如同放了電一般,引得女子心花怒放,尖叫連連。
正是西門大關人是也!
方成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被抓住了眼球。
只覺得西門大官人之生平,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人生。
吳月娘、李嬌兒、卓丟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各種美人齊齊登臺,與西門大官人上演出種種香艷故事,足以讓男人心思浮動,恨不得上場取而代之。
方成站在臺下,也是面孔漲紅,氣息粗重,目光中盡是狂熱。
人都說,梅蘭竹菊,各有所愛!
各種美人一一劃過,西門大關人可真是色中餓鬼,照單全收,艷福無邊。
卻不料強取豪奪,造下諸多罪孽,最終引來報應。
偌大西門巨賈之家,最后卻家業破碎,人死情消,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方成站在原地,早已是一頭冷汗,最后他面容盡是徹悟。
“萬惡淫為首,色是刮骨刀。日后,我當秉持正念,修身養性,再不敢胡作非為了!”
相似的一幕此時正在各個戲臺上紛紛上演。
有人喜愛收集珍惜古董,卻舍不得花費家中之財,坑蒙拐騙,最后看到了一出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戲劇結局。
有人吝嗇成劈,無奸不商,哪怕糧食發霉喂了老鼠也不愿降價,看到的就是葛朗臺的悲慘人生。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眾人情緒起伏,面孔悲、喜、怒、哀…不一而足。
此時莊克端坐于幕后,靜觀這一幕,精心體會著自身靈性的變化。
演戲效果展現,眾生震撼反饋。
無形中契合了某種深邃的道韻,他體內的靈性之海也泛起了波瀾,漸漸沉淀,變得越發透徹,如同一汪靜水,清澈如鏡,再也不復之前的混亂。
影戲場中觀眾的每一點反饋,都帶動他靈性的變化,一點一點蛻變,直到最終幕。
影幕重新收攏,眾人仍是沉浸戲中,無法自拔。
一時場上各人表情不一,徹悟、后悔、驚喜…卻同樣的震撼。
“咦?”直過了許久,才終于有人從回過神來,環視四周一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場中,其他人憑空冒了出來,自己也還是剛進門的那個位置,似乎從頭到尾都沒動過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各自表情不同。
他們心中不禁推測出一個無比驚駭的真相。
難道他們每個人看到的不是一出戲!
不然為何各人心境差距為何如此之大!
他們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
因為他們清楚,自己看的是何等好戲,每一幕都是精彩絕倫,從所未聞。
能原創一出,已是才華橫溢。
但觀這無憂居內,竟同時上演數十出。
而且最妙的是,這每一出戲都與他們每個人的劫難息息相關。
這不是巧合!
臨時創作?
這無憂居主人真創作奇人也!
眾人一時驚駭得說不話來,心中更隱隱升起覺悟。
戲能解憂,娛樂以教。
這就是無憂居名字的來源嗎?
果不其然!
又是一聲淡然之聲響起。
“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無憂居主人!”眾人驚呼出聲,目光不停尋找。
無憂居內有格局,從外看小小的一棟小樓,卻內有乾坤,隔間重重,無比深邃,讓人根本摸不清此間主人的位置。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爾等來意,我已知曉。
你們遭受種種詭譎,都有各自因果在其中。
如今你們竟然已經徹悟,就望以后好自為之。
此符贈與爾等,自可保你們無憂!”
不等眾人說出請求,那無憂居主人似乎早已未卜先知了一般,笑著道出了眾人的心思。
一聲落下,隨后就見一道道銀絲從無憂居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上面系著一個個折疊而成的符箓,寫著:“祥瑞御免,萬事無憂!”
眾人將信將疑接過,只看了一眼,立刻驚喜交加。
字體不凡,符箓上更有渺渺茫茫之莫名氣息,哪怕他們的肉眼凡胎也看之不凡。
這符箓的紙質更是稀奇,光滑沒有一點縫隙,如同玉皮,透著天然的涼意。
如此奇寶,就這么給我們了?
他們不敢置信,正欲追問。
卻聽一句淡漠之聲。
“所有命運的饋贈,都在無形中標注好了價碼!”
無憂居大門轟然打開,外面的陽光照進昏暗的室內,已是送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