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沒有具體實錘的猜測,都必不可免地會帶上屬于個人的主觀傾向。
甘迪羅先生當然還有其他的選擇,他的路徑也能有其他方向的解釋,但唯有這條邏輯線,才能讓甘迪羅夫人內心……最舒適。
當然,卡倫覺得這一切都能說得通,自己的推測大概率就是正確的,只不過在陳述時刻意忽略了一些其他因素和可能。
他把甘迪羅夫人當作自己的“客戶”,治療的本質是為了緩解“客戶”的痛苦,讓他們覺得更舒服輕松一些。
自己又不是偵探和法官,沒必要去苛求真相的完美。
甘迪羅夫人怔怔地走到水晶棺前,伸手撐住了水晶棺邊緣,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他已經徹底死了?”
“這是您丈夫,對您的保護。”
“可是我不想要這種保護,這對于我來說,更多的是一種折磨。”
“您的丈夫是一個天才不錯,但他畢竟不是神,他只是在盡他力所能及地在愛你。”
“呵呵,或許,我不該讓你開口說話的。”
“您先前對我手下那些人的舉動,就可以清晰看出來,您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叛教者,您讓我說話,只不過是您想要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理由。
因為您很清楚,我說話是為了什么,為了我和我的手下隊員可以活下來,不是么?”
“卡倫.茵默萊斯?”
“是,夫人。”
“有句話伱說得很對,如果我的丈夫能看見你,他應該會很激動。”
“雖然很遺憾沒有看見令人尊敬的甘迪羅先生,但我們已經通過夫人您,互相感知到了彼此。”
“我想知道,我丈夫離開這里后,他經歷了什么,他過得怎么樣,比起你說的,其實我更希望他還能活著,雖然我覺得,希望很渺茫。”
“我會幫您探查皮斯頓離開這里后的痕跡,雖然過去了很多年,很多可以提供線索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但……作為秩序神教的神官,依舊可以讓他們開口說話。”
“可是,我沒說要放你離開啊?”甘迪羅夫人看著卡倫,“你就替我做了決定?這樣,會不會太心急了一些?”
“我覺得這些都是小問題。”
“小問題?”
“比起我會不會被關在這里,我的手下隊員們能不能安全離開,我更感興趣的,是您先生留在這里的研究成果。
我猜測,您先生表露出叛教者的思想,是在對這項研究的逐步深入后,是么?”
“是的。”
“這很正常,越接近神,就越是不相信有神存在。”
“你說的是那位?”
“是的,光明神教末代瘋教皇。”
“我的先生,不是瘋子。”
“我也不認為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叛教者,只是他的思想高度太高了,超出了普通人能夠理解的范疇,當所有人都認為太陽會制冷時,認為太陽是溫暖的人,就會變成異端。
您先生只是這個時代的叛教者,卻是秩序信仰道路上真正的虔誠者。
我很榮幸,能夠和您的先生走著同一條路。”
“這很不公平。”甘迪羅夫人笑道,“我在這里已經一百多年沒和人說話了,然后就直接碰到你這么會說話的人。”
“我家里也有一位封閉了一百多年的……長輩,它也很少和人交流,但它現在依舊開朗活潑且自信,每天都在研究著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它很開朗。”
“是的,它是。”
卡倫頓了頓,繼續道:“我有個請求。”
“你說。”
“我先前猜測,這地下會蔓延出秩序鎖鏈,我想讓您給我看一看,那一條最特殊的鎖鏈,到底是什么模樣。”
“最特殊的鎖鏈?”
“是的。”
甘迪羅夫人舉起手,腳下水晶出現了裂紋,隨即,一根散發著古樸氣息的鎖鏈延伸出來。
它的形態讓卡倫有些不舒服,因為它并非是天然的,而是后天鍛造出來的。
這種不舒服感覺有點像是被冒犯,被褻瀆。
卡倫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情緒到底從何而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將這些負面情緒給盡力壓制下去。
這條鎖鏈很粗,當卡倫伸手想要去觸摸時,卻忽然發現鎖鏈內側縫隙里,竟然有紫色的動態斑紋。
他有一條鎖鏈上,也沾染著紫色,那是沖撞秩序王座封印時“偷”下來的,也就只有那一點。
卡倫想要伸手去觸摸這些紫色,但當自己的手探過去時,紫色卻又消失了,像是在故意躲著自己。
鎖鏈收回,沒入地面。
卡倫拍了拍手,扭頭看向甘迪羅夫人,意猶未盡。
“你是真的會吃東西的。”甘迪羅夫人開口道。
嗯,她那個年代的歇后語么?
雖然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但大概意思應該是說自己是真的懂行。
“夫人,我可以幫您離開這里。”
“你的意思是,你會自愿將這枚水晶刺入自己的腦袋里?”
“不,不會。”
“呵,還是怕死。”
卡倫點了點頭,默認了。
雖然他很清楚,甘迪羅夫人如果想要“入侵”自己的身體,那么這里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只不過這位夫人雖然一直嘴上說著“弄死弄瘋”這些話,但到現在也沒有做出真正的行動。
在她身上,卡倫看見了普洱的影子。
在那之前,卡倫一直不相信有人能夠被“關押”這么久后依舊能保持本性,現在他信了。
“我和您丈夫做著一樣的研究,我能幫助您,讓您的身體離開這里。”
“僅僅是身體的話,沒有意義。”
“我能幫您維系住這種狀態,但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所以您可以選擇在這里再待一會兒,等我能做到那一步時,我會過來安排您離開。”
“我憑什么相信你?”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您應該會同意這個方案。”說著,卡倫攤開手,一條秩序鎖鏈從掌心飛出,那斑駁的紫色在上面流轉。
比起先前甘迪羅夫人召喚出的鎖鏈,卡倫的鎖鏈更自然也更富有生機。
甘迪羅夫人很是震驚地看著卡倫:“現在我承認,你確實和我丈夫很像。”
“所以我能做到對您的承諾,當然,以后如果能繼續我自己進入或者派人進入這里的話,我應該能縮短這一進程。”
“這里,可是我丈夫的研究成果。”
“我當然知道,但最不希望這些研究永遠深埋的,應該也是夫人您。”
這里的“蘇醒”有著很大的局限性,這么大一個成本,只能讓甘迪羅夫人在這里保持“蘇醒”狀態,她的身體其實無法離開這里。
至于她所說的將記憶放進水晶里載出,其實很是危險,因為她已經死了,沒有靈魂。
還有,卡倫甚至覺得,地下的水晶陣法,應該也對甘迪羅夫人進行了量身設計。
總而言之,這里的一切,并不具備普適性。
但哪怕只是汲取到一個點,一個設定,一個思路,一個啟發,對于卡倫而言,都意味著無法忽視的巨大價值。
他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可以為老薩曼和雷卡爾伯爵進行輸入,讓他們可以不用擔心靈性力量消散后的結束,可以更自由地在這個世上活動。
“我能相信你么?”甘迪羅夫人雙手撐著棺材邊緣,豐滿的身形顯露。
卡倫回避了視線,開口道:“您現在,還有的選。”
甘迪羅夫人更換了姿勢,她是一個人住太久了,已經不習慣和活人打交道了,再說了,她一個死去的寡婦,好像也沒必要特別留意什么。
但自己可以不留意,可偏偏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在這里介意,一時間,甘迪羅夫人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不想成為你的奴隸。”
卡倫干脆坐了下來,問道:“您那個紅酒,還有么?”
甘迪羅夫人手一揮,一根水晶小棒飛到了卡倫面前。
卡倫拿起這根水晶棒,對著身側阿琉斯之劍敲過去,像是用桌子邊緣撬開啤酒瓶。
“砰!”
卡倫拿起自己的杯子,往里面倒入滿滿的紅酒,之前放冰塊的保溫杯因為沒關蓋子,已經消融了不少,卡倫猶豫了一下,掌心攤開,始祖艾倫冰系力量運轉,凝聚出一塊塊冰塊,掉入杯中。
始祖艾倫的雙屬性力量真的很合適,出門探險時,可以一邊吃燒烤一邊喝冰水。
就是這個話不能對普洱說,否則那只貓肯定會氣得暴走。
“我覺得這是一場合作,您代表著您的丈夫,而我,代表著我自己……”
“你的家人呢?”
“事實是這樣的,因為一些特殊的情況,我的家人沒辦法給我提供什么幫助,當然,在我出來之前,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爺爺,已經幫我做了很多鋪墊。
現在,我這邊,我是話事人,我的這些小隊隊員們您剛剛也看到了,他們中要么天賦很高要么家世很高,這是我自己組建起來的小團體,我還有其他的一些小團體……”
“你說這些,是想用發展前景來當籌碼?”
“不,我只是向我的合作方介紹一下我這邊的基本情況,我想拿來當籌碼的,是我的‘人品’。”
“人品?”
“是的,我覺得您相信我的人品就好。”
“可我沒有看出來你的人品,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從我們第一次交流時,我能感覺到,談話的節奏一直在被你把控。
你是怎么好意思的,對一個囚居一百多年的寡婦,用了這么多的心思和技巧?”
“這是個人習慣。”卡倫有些無奈地喝了一大口紅酒,“但我覺得這方面,您真的可以相信我,我不是代表我的公司來收購您和您丈夫企業,我們是在洽談合作,您可以是我合作方。”
“卡倫。”
“嗯?”
“你結婚了么?”
“沒有。”卡倫指了指自己的臉,“我這是真實年齡。”
雖然我的靈魂年齡比身體要大不少,但和您這種動輒一百多兩百歲的比,還是很年輕的。
“有女朋友么?”
“有一個未婚妻。”
“哪個家族的?”
“艾倫家族。”
“維恩的海盜家族?”
“是的。”
“這個家族是很有名,但以你的身份,和他們家結親,還是有些委屈了。”
“事實上,艾倫家族現在已經徹底沒落了,我半年前剛到維恩時,他們整個家族只有三個信仰體系三級,連通訊法陣和傳送法陣都荒廢了沒有能力去維護。”
“那你的婚約,還會繼續履行么?”
“當然,那是我爺爺還清醒時,幫我定下的婚約。”
“你會覺得委屈么?或者有不甘么?亦或者,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助力,我相信很多教內大家族愿意讓你成為他們的女婿,而且那些被拿來聯姻的小姐們對你,也不會再說出抗拒政治聯姻想要追求個性獨立解放的話語。
我希望你能對我說實話。”
“說實話么?”
“是的,我想聽實話。”
“沒有。”
“沒有后悔和委屈過?”
“沒有。”
“一點都沒有。”
卡倫抿一口酒,
回答道:
“一點都沒有,因為……”
卡倫面帶笑意,又喝了一口,道:“我未婚妻真的很漂亮,呵呵。”
“呵呵呵……”
甘迪羅夫人也笑了。
等到卡倫停止不再笑時,甘迪羅夫人的笑聲還未停下,她甚至蹲了下來,繼續在笑。
笑著笑著,她抬起頭,眼眶晶瑩,淚珠滑落。
她深吸一口氣,
“我也曾這么問過他,后沒后悔和我立下婚約,他說沒有,原因,和你剛剛說的,一模一樣。”
“我能感受出來,他對您的愛,當然,同樣能感受到,您對他的愛。”
卡倫舔了舔嘴唇,因為各種各樣臨時突發的事,導致這次他最終沒能抽出時間回一趟艾倫莊園去看望尤妮絲。
現在,看看這里的環境,再看看眼前的甘迪羅夫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
事業很重要,目標很重要,信仰也很重要,但按理說,應該在宣誓時說出的最重要的人,卻總是會被習慣地一次次排到最后。
昏睡了這么久的尤妮絲,應該和甘迪羅夫人一樣,會寂寞吧?
甘迪羅夫人開口道:“成交。”
卡倫點了點頭。
“我覺得你就算出于一種最基本的尊重,也應該假裝表現出一下驚喜,否則我會覺得,自始至終我都在被你拿捏著。”
“抱歉,夫人,我不是不尊重您,而是在我看來,我沒有從您這里得到好處和便宜,我們是接下來會朝著一個目標前進的同伴,自您答應的那一刻起,意味著我身上又多了一份責任。”
甘迪羅夫人拍了拍手,隨即,全場觀眾起立,開始鼓掌。
“卡倫,你不去當一個演說家,真的可惜了。”
“其實,我更習慣單獨聊天。”
“你現在可以去和你的隊員們匯合了,按照你所說的,先把外面釣魚的人解決,另外,你手中這根水晶棒不要丟,下次你想再進來或者想安排自己手下進來時,拿著它,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謝謝您,夫人。”卡倫站起身,然后立著沒動。
“嗯?你還有什么要求?”
“是這樣的,夫人,我是來盜墓的。”
“我知道,我早就猜出來了。”
“既然我都來盜墓了,也就說明我的團隊現在資金方面有些不充裕。”
“嗯,然后呢?”
“作為合作方,您是否可以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先注入一點資金?”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甘迪羅夫人指著自己的臉問道。
“我覺得一些東西,只有在流通時,才能體現出它真正的價值,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帶回點什麼,好讓我的手下隊員們知道大家這一趟沒白來,否則一個總是帶手下人做白費功的隊長,是很難樹立起威信的。”
甘迪羅夫人指了指身側的一個小祭壇,上面擺放著十枚塊頭比較大色澤很純艷的陣法魔石。
“你挑兩個吧,這些是當初構筑這里陣法時多余出來的材料。”
“謝謝夫人。”
卡倫拿著自己的背包走上前,將上面的魔石全部放入包里。
這一塊魔石的價格大概在3w秩序券,留兩個在家里,其余的去黑市上出掉,那么這次盜墓的成本不僅全覆蓋了而且還賺了很多。
“夫人,我走了,應該不會太久,等我這里條件成熟了,我會來接您出去的。”
“嗯。”
卡倫轉身離開,剛走出平臺,甘迪羅夫人的聲音自后面響起:
“唉,上一次,我也是這樣看著我丈夫的背影離去的。”
唉,她又矯情了。
卡倫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靠著水晶棺喝著紅酒的甘迪羅夫人,開口道:
“夫人,如果您愿意承受一段時間躺在棺材里什么都不能干的枯燥和無聊,我現在就能帶著您出去,不過要連同您的這口水晶棺材,用它來暫時封閉您體內靈性力量的流失。”
甘迪羅夫人馬上道:“哦不,那簡直是折磨中的折磨。”
“但我不忍心將夫人您一個人丟在這里,再繼續承受未知的等待。”
見卡倫認真了,甘迪羅夫人忙道:
“我相信你能很快完成你的進程過來接我出去的,我正好在這里再開幾場告別演唱會。”
甘迪羅夫人揮舞了一下手臂,所有觀眾都集體站立,雙臂抬起搭著身邊的人肩膀,開始玩起了動力火車,而且一個個的嘴巴里發出了整齊且帶著韻律的聲音,這是化貨真價實的死亡演唱會。
“呼呼……呼呼呼……嗚!”
“呼呼……呼呼呼……嗚!”
甘迪羅夫人舉起手,對著卡倫來了一段高音:
“再見吧我親愛朋友,我將在水晶綻放之地等待你的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