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大水牛，來到那柳樹之前。
徐吉坐到柳樹下，牛兒也臥到跟前。
徐吉輕輕一拍牛身，牛兒當即叫了一聲。
牛叫，在整個原野回蕩。
柳枝依依，落下無數清光。
孩子們紛紛抬頭，將功課暫時放到一邊。
一隊正在河岸，巡游的水族，也停了下來，紛紛來到岸邊。
“天尊講法了……”他們激動著，爬到河堤上。
道路上，一支正在運著貨物的商隊，也停了下來。
天尊講法了！
人人都豎耳傾聽。
雖說，這沙水上仙講法，很少會講修煉之事。
偶爾才會傳下一點道法。
也都是很基礎的吐納呼吸之術。
但人人都能聽懂，個個都能學會。
更何況，便是不講神通道法。
但所傳‘數學’、‘珠算’之事，也依然是很有用的。
特別是對凡人而言，特別有用。
至少，學了算術，就能算得清自己的薪水，也不怕被苛刻。
商賈也不反對自己的伙計甚至護衛學算術。
因為，這樣子他就可以廉價的得到一批會算賬的工人。
這就很關鍵！
所以，只要遇到天尊講法，附近水族、商賈甚至農民，都會聚集過來聽講。
能聽到道法，那就是大賺。
沒有也不虧。
至少，也是一種福分。
所以，沒多久，河堤上和道路上，就聚集了不少人。
徐吉也沒理會。
當這些人不存在。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數千名孩子以及那些可愛的吉鳥、瑞獸們。
他認得這里的每一個人。
甚至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家庭情況與過去。
還知曉他們的心性。
道祖面前，一切都是一覽無余。
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瞞過道祖的法眼。
所以，他能知道這些孩子的想法。
一直旁觀者，感受著這些孩子。
看著他們從一開始的惶恐、不安、自卑、畏懼、好奇。
到了如今的驕傲、自信甚至傲慢。
“陶明！”徐吉忽然開口了。
一開口就點了這些孩子里最大的那個人。
也就是徐吉初到這沙水時，帶他進村的那個光著屁股蛋，鼻涕直流的男孩子。
他本來的名字是叫狗蛋的。
后來學了字，認了字，便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
陶明！
日月為明，所以能見遠方！
聽到天尊點名，一個看上去眉清目秀，面色沉穩的少年，緩緩站起來，稽首而拜：“學生在！”
徐吉看著這個已經十三歲的孩子。
初見之時，他頭發枯黃，身形單薄，瘦骨嶙峋，雙眼無神，和徐吉在現代電視上看過的非洲難民的孩子，沒有什么區別。
但如今，這孩子已經長的高高大大，自信而驕傲，許多人都稱贊他：真道種也！
徐吉凝視著這個少年郎，然后緩緩問道：“你還記得你哥哥嗎？”
陶明渾身戰栗。
想起了人生中最灰暗的記憶。
八年前，他才五歲。
他的哥哥，那個從小帶著他長大的哥哥，被送去了河伯廟中，從此一去不回。
他緊緊攥著拳頭，深深低頭：“學生記得！”
“學生兄長，為那河伯所吃……”
“那你為何要帶人孤立蛟龍敖小？”徐吉問道。
那一直在角落在一條蛟，孤零零的小小蛟龍聞言，猛然抬起頭。
所謂蛟龍，乃是龍族與其他水族結合的產物。
而龍族是出了名的管生不管養，拔x無情。
最重要的是，龍族從來不承認，自己在外面與其他水族生下的孩子。
除非，他們能化龍成功！
所以，這條叫敖小的蛟龍，已是無父無母。
只能和兩個舅舅相依為命。
而舅舅們要討生活，根本沒有空管他。
到了這沙水，才算安定下來。
但也依然沒有關心過他。
蛟龍和龍族一樣，本心難馴，到了這沙水，雙目所見，俱是水族。
那兩條蛟龍又很能干，賺的香火又多。
早就被許多蚌女纏上，流連忘返，在沙水河的河床上，建了新家，沉迷溫柔鄉中，連自己是誰都快忘記了，那里還有記得這個外甥？
要不是沙水有著柳神眷顧。
小蛟龍說不定早就被人打暈，然后帶去什么地方賣給那些修士了。
所以，今天是小蛟龍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關心。
而且，還是天尊！
這沙水真正的主人！
神通廣大的上界帝君！
小蛟龍腦子一熱，就流下了眼淚。
陶明低著頭。
天尊雖然從未承認過，但在陶明心中，天尊就是老師，而且，還是大恩人。
整個沙水的恩人。
整個魯西南的恩人！
甚至曹國、陳國、蔡國、莒國……無數難民的恩人。
所以，他根本不敢撒謊，只能照實說道：“學生害怕……”
“害怕？”徐吉笑了：“為什么害怕？”
陶明抬起頭來：“它長得丑！而且很兇！”
這是事實！
那小蛟龍敖小的母親，本是龍族與鱷魚結合后的產物。
然后，又一條龍族，在某日臨幸了小蛟龍的母親，生下這條小蛟龍。
所以小蛟龍敖小的模樣，哪怕在蛟龍里也屬于丑陋。
它的腦袋像鱷魚，又類似蛇類，滿嘴都是尖利的牙齒。
皮膚上布滿了甲片。
所以，聽到陶明的話，已經有了美丑感慨的敖小，自卑的將頭顱深深蜷縮起來，如同烏龜一樣，要縮成一團。
“丑？”徐吉笑了。
他輕輕伸手，手心出現清光。
光中倒映出了昔年的情景。
村口的柳樹下，光著屁股蛋的小狗蛋。
頭發枯黃，眼窩深陷，渾身都沒有肉，整個人臟兮兮，肚皮癟了下去，兩排排骨凹了起來，鼻涕橫流，嘴唇開裂。
形如枯槁，貌若夜叉！
“你看看……你丑嗎？”徐吉問道。
陶明看著那倒映著的自己的曾經。
他雖然已經忘記了。
但那清光中，騎牛而來的道人，卻無比清楚。
他深深低頭，小聲的說道：“丑！”
往年的他，何止是丑。
簡直是塵埃，就是雜草。
連河伯都不吃！
哪怕掉進沙水里，那些水族也不啃。
太瘦，沒肉，而且臟！
“學生知道錯了！”陶明低著頭說道。
“不！”徐吉看著他：“你還沒有認識到錯誤！”
陶明不明白。
其他孩子也不明白。
那些在河堤上聽著的水族和道路上駐足的人們，都在靜靜的聽著。
“來！”只見天尊輕輕伸手。
那小小的黑色丑陋蛟龍，便自動飄起來，落到天尊座前。
敖小落到天尊之前，只覺天尊的身形，浩瀚若天地，縹緲若星辰，巍巍如山，浩蕩如海。
無數清光縈繞，數不清的吉祥與祝福環繞。
但他記得天尊的教誨，所以強行忍不住了本能的膜拜，只是顫抖著聲音，說道：“蛟龍敖小，謝過天尊關愛……”
“蛟龍乃是罪孽之身……江河之害……”
“實在……實在擔不起天尊的關愛！”
每一條蛟龍，在它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經知道了。
天地在厭棄他們。
世界在排斥他們。
因為……
他們是龍之孽子！
卻又不受龍族功德眷顧。
所以，他們承擔了龍族的罪，卻又不能得到龍族行云布雨和鎮守海眼的功德眷顧。
于是，江河湖海的蛟龍們，干脆就破罐子破摔。
這反過來，又讓他們成為了人族眼中的禍害。
發現，就可能被抓，被殺，被消滅。
徐吉看向自己面前的這條小小的蛟龍。
他的過去，在道祖法眼之下，形成了一條條線條。
順著這些線條，就能看到他的一生。
從出生到現在。
母親死后，他瑟瑟發抖的蜷縮在水洼里，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直到兩個舅舅找到了他。
然后跟在舅舅屁股后，吃些殘羹剩飯。
偶爾，能吃到一點香火。
那是一些沼澤里的人族，害怕被襲擊，所以供奉而來的，但時斷時續。
香火很少，只能勉強消化一點魚蝦，增長一點氣力。
到了這沙水，靠著舅舅們的體型，才終于能吃上足夠的香火。
也終于開始發育。
從幾寸長長到了現在的體型。
幾乎有半丈長了。
再過十幾年，他就可以獨立了。
能有舅舅們的體型了！
但這體型，也讓他被人害怕。
一米多長的小蛟龍呢！
站起來，比大多數孩子都高。
爪子鋒利，滿嘴利齒，皮膚上布滿了甲片，額角生著無數皺褶。
最重要的是能說話。
對人族來說，害怕妖族、巫族的真身，這是刻在血脈里的東西。
畢竟，人族誕生之后，沒少被巫族、妖族吃。
徐吉看著這頭自卑的小蛟龍，他輕輕笑著：“你做過什么錯事嗎？”
“吃過人？還是傷過人？”
敖小搖搖頭。
在來沙水前，他連人族的孩子見了都要跑！
“那你又有什么罪呢？”
“來！”徐吉說道：“蛟龍敖小，你站起來，告訴大家，告訴同學們，你的過去！”
敖小低著頭顱，兩只明黃色的瞳子，如同蛇瞳一樣轉來轉去。
記憶中的種種，在心頭浮現。
他本來會將這些過去，永遠埋在心底，不會和別人說的。
但如今，在天尊的鼓勵下，他有了勇氣。
緩緩轉身，看向那些人族的孩子。
還有那一只只吉鳥、瑞獸。
那些高貴的讓他羨慕、嫉妒的祥瑞。
讓他連靠近都不敢的吉祥之物，天地寵兒。
他鼓足勇氣，緩緩開口，滿嘴利齒，口吐人言：“我叫敖小……”
“我媽媽是離沙水兩千里外的洪澤里的蛟龍……”
“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記憶里，媽媽的模樣，出現在腦海中。
他的媽媽，已經快能化形了。
所以，已經基本練出了人形，不然也不可能被龍族看上。
在小蛟龍眼中，媽媽平時美麗、雍容、沉穩。
“媽媽總是把好吃的都留給我……”
“媽媽總是告訴我，要待在洞府里，不要出去惹禍……”
“但是……那一天……”
“有齊國的仙人來了！”
“仙人，要煉一個寶物，缺上好的蛟龍皮和蛟龍油……”
“便找到我媽媽……”
說著說著，小小的蛟龍，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下來。
他的聲音，通過柳樹的葉子，傳向遠方。
河堤上的水族們聽著，也有無數跟著抽泣起來。
這世道……
強大的人族修士和仙人，道法無敵。
水族……
在他們面前，只比人族的凡人好一點——能有反抗的力氣。
但這點反抗的力氣，在修士甚至仙人面前，只能增加他們的樂趣。
“我媽媽本來可以逃命的……”
“都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
“她才會留下來，和那個仙人搏殺……”
“媽媽的血，流在我身上……”
“我害怕極了……”
小蛟龍斷斷續續的講述著。
河堤上的水族，已經哭成一片。
他們也一樣！
完全一樣！
水族，只是人族修士和仙神的盤中餐與原料而已。
想要了，就去抓！
江河湖海，無處不有！
而人族凡人，則是修士和仙神們，喂給水族的飼料！
平時，隨便。
到了需要時，滿河都是罪孽纏身的水族。
殺了，甚至無罪，反而有功！
只是，小蛟龍的講述，在人族耳中聽來，只是可憐，只是同情而已。
遠遠不能感同身受。
畢竟，是異族！
而且，在不久前還是生死大敵！
人族凡人害怕水族，水族又害怕人族修士。
無限循環，就像銜尾蛇一樣彼此相連，仇恨鏈早已經建立了。
徐吉自然早知道如此。
所以，他不慌不忙，看向陶明，道：“陶明……”
“你也和敖小講講你的故事吧！”
“講講你哥哥，也講講你媽媽！”
陶明聞言，整個人顫抖起來。
那是他最不愿意回憶的往事。
但……
在天尊面前，他不敢隱瞞。
深深吸了一口氣，陶明回過身去，看向自己的同學。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影子。
昔年光著屁股，懵懵懂懂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了。
而且，聰明、能干，被人交口稱贊，甚至是很多人嘴里的‘道種’、‘仙苗’。
但……
要是哥哥還活著……
“他肯定比我聰明！”陶明在心中嘆息。
他哥哥從小就比他聰明，比他懂事。
“我哥哥，叫陶雞鳴……”
“因為是公雞打鳴的時候生的……”
他緩緩說著，聲音被柳葉傳向遠方，在天地之中回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