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陶邑，宗廟之中。
身著道袍的姬襄，默不作聲的看著自己面前堆滿的書冊。
這些都是他的子孫們，送來的。
關于那個舊魯之地，存在的名曰：華國的種種情報。
每一次拿起、放下，這位曾經的闡教仙人，總是生出不一樣的感覺。
“師伯祖……”姬襄戰戰兢兢的看著那位坐在自己對面，捧著書冊，一絲不茍的看著的長輩。
也是曾經，掌管著整個昆侖仙山上居住的闡教外門弟子之人。
闡教大師兄——廣成子！
廣成子，已經看了這些東西很久了。
甚至，召集了很多人親自詢問過、確認過。
除此之外，廣成子很少說話。
但，姬襄總是忍不住的想要請教。
隨著時間的推移，姬襄的心情，就越發緊迫。
因為，從中原傳來的種種消息，令人不安至極！
雒陽，已經確認被毀。
數百萬難民，逃亡各方。
華國的船隊，正在通過陶邑，前往北方接收難民。
絳都的晉國公室，也已經確認絕嗣。
晉國，不復存在了。
先、狐、趙、魏、智、韓等卿士，聯合起來，正在加緊瓜分晉國的遺產。
加上齊國，已經被晉滅亡。
如今的中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權力真空。
但，沒有人輕舉妄動。
因為，不詳的氣息，正在山川之中流動，某些可怕的古老之物，似乎在蠢蠢欲動。
在寒冬的寒夜中，有人曾看到了，可怖的怪物，橫行在荒野。
更曾有居住在大河之邊的漁民，在打魚時，見過長著蹼的怪物，將許多可怕的東西，傾倒進江河。
而在北方的群山中，無數妖類，似乎受到了某種可怕的東西襲擊。
他們紛紛逃亡。
這些逃亡的妖類，告訴人們，有東西，正在群山峻嶺之間，屠戮妖族。
他們將殺死的妖族尸骸與抓到的人族，埋葬到了一起，似乎正在培育什么東西。
這一切，都讓姬襄不安。
他雖不懂為什么？
但道心的不安，總不會有錯。
于是，姬襄只能向唯一一個可能幫助他的人——廣成子求助。
可惜，廣成子一直都只關心那舊魯之地的華國。
好在，今天，廣成子的心情看上去不錯。
他甚至抬眼看了一下姬襄，然后嗯了一聲。
姬襄聽著，如聽仙樂，立刻拜道：“師伯祖……弟子自奉掌教圣人之命下凡以來，道心常有不安……偏生，弟子愚鈍，修為不精，因果纏身，難免神昏智亂……”
“弟子不才，敢請師伯祖教誨！”
廣成子輕笑了一聲，道：“爾倒不算蠢笨！”
姬襄呼出一口氣，緊緊趴著。
他當然不蠢了。
不然，早被魯國拉下水了。
但，他明白，自己的‘精明’維持不了多久的。
因果孽障，如影隨形。
他很快，就會被這萬丈紅塵迷昏雙眼，道心也將被因果孽障所迷惑。
屆時，他將自蹈死路，萬劫不復！
“實話與爾說吧！”廣成子將手中書冊放下：“爾等下凡之時，就已經注定九死一生！”
這是實話。
姬襄當然也明白。
大劫之前下凡，通常都是來‘為王前驅’的。
九死一生？
百死一生，萬死一生！
然而，他能怎么辦？
天意高遠，豈是他這樣靠著丹藥飛升的地仙可以對抗的？
能保下魂魄，就已經不錯了。
一個不小心，就會魂飛魄散！
“還請師伯祖為弟子指一條生路！”姬襄磕頭拜道：“弟子必將感激不盡！”
廣成子嘿嘿的笑了一聲，道：“念在爾這數月來，侍奉勤勉、恭敬的份上，也念在爾還愿尊貧道一聲‘師伯祖’的份上！”
“貧道便大發慈悲，給爾指一條路吧！”
“至于，能不能掙下一線生機……那就要看爾的氣運和福緣了！”
姬襄聞言大喜，立刻拜道：“師伯祖大恩大德，弟子永生永世，不敢忘懷！”
廣成子譏笑了一聲，既是在嘲笑這個小小地仙不自量力，也是在嘲笑他自己。
自身難保，卻還想給他人指路？！
不過，他還是開口道：“爾立刻去召集爾之子孫，斬斷與宗周道統、周公禮法的一切關系！”
“改姓、換名！”
“最好，連禮法、制度也一并摒棄，如此，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這在廣成子看來，是曹國唯一可行之路。
但，能不能活？
是否能掙得一線生機？
廣成子就不敢保證了。
天意如刀，哪怕是他，也是在這大劫之前的因果狂潮之中，隨波逐流的一枚棋子罷了。
特別是在看了曹國人了解和收集的那些華國情報后。
廣成子的道心，就越發沉重。
姬襄微微一楞，旋即清明了過來，他大喜的拜道：“弟子多謝師伯祖指點迷津！”
他明白，廣成子的指點，確實是有用的。
甚至，可能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自救之法。
他更清楚，若廣成子不點破這一點，對他這樣身陷局中的人，別說地仙了，就是天仙也未必可以堪破這關鍵！
這不是愚笨與否的問題。
實在是因果孽障纏身，靠個人，靠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這關鍵之處的。
因果孽障，氤氳天地之間。
讓陷身其中的仙神們，好似凡人被放逐到了黑暗無光，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洞穴之內。
前方有什么？
根本不知道！
正確的出口在那里？也不知道。
到底是向前還是向后？
更是只能靠個人的探索。
一個不小心，就永墮其中。
在這種環境下，個人的聰慧、修為，都不再重要。
運氣或者說‘功德’、‘福緣’的多寡深厚，才是決定命運的。
廣成子的指點，就好比在這漆黑洞穴之中迷途之人，聽到了遠方黑暗之中前行者的聲音。
至少，有了一個正確的方向。
知道，在前方的一段旅途之中是安全的。
沒有懸崖，沒有深淵，可以放心走過去。
姬襄在昆侖山上清修萬余年，當然明白，這個恩情很重。
于是，連連磕頭感恩。
接著，姬襄鼓起勇氣，再拜問道：“師伯祖，弟子近日來，聽聞了中原發生的許多異象……”
“弟子道心不安甚深！”
“還請師伯祖慈悲，提點一二！”
廣成子自知姬襄在說的是什么？
但他不想回答，也不愿回答，更不能回答。
只是看了一眼姬襄，這個在他眼中，還有些福緣，對他也還有些用的昔年小輩。
“此等事情，非是爾如今可以聞之的！”
“汝若好奇，便去請教，那些世代修史，記錄人族道統興衰的古老家族吧！”
“他們會告訴爾，如今正在發生的事情，到底代表著什么！”
聰明人，不需要多說。
姬襄立刻就明白了。
他的身體顫栗起來。
“您的意思是……”姬襄不需要去請教那些古老的記錄著人族道統興衰的家族。
廣成子的回答，就像是一束火光，在黑暗中一閃而滅。
讓他明白了過來。
姬襄再抬頭時，廣成子的影子，已經無影無蹤。
他深深吸一口氣，擦了擦汗，然后再拜俯首。
姬襄明白，無論如何，他都欠下了廣成子一個天大因果。
護道之恩，解惑之義。
此師恩也！
拿命來報答都不為過！
廣成子步出陶邑。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邑。
“算是留下一條退路吧！”他輕聲說著。
紫霄宮再有數十年，就會重臨三界。
屆時，諸圣齊聚，再簽封神榜。
那時，大劫的規則，也將出現。
以封神大劫為參考，便知大劫也定將以人間道統為棋局。
只是，如今姬周已亡。
棋盤上的規則，恐怕會面目全非。
不過，可以肯定，贏家只能有一個。
而活路也只會有一條！
將此事深深的記在心中，刻入神魂之內。
廣成子便望向西北。
他的眼瞳，穿透了紅塵謎障，看到了一束清光，沖天而起。
三寶玉如意之下，一節無暇的的純白白藕，貫通天地。
“那是圣人的布局？還是疑兵？”
廣成子躊躇不定。
元始圣人，素來最善布局、博弈。
封神大劫，絞殺截教，就足以證明！
故而，當廣成子發現了，那鄭國之地，顯化的氣運與寶光之時，他反而疑心重重。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元始圣人是諸圣之中，對于此法最擅長之人。
廣成子再望向南方。
那楚國的萬里山河，清氣上升，濁氣下降。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太極圖的光輝，正在漸漸擴散。
“人教圣人的道統？”
“老君師伯，何時在人間悄無聲息，傳下了教化？”
這又讓他不解。
人教不是只有玄都一個門人嗎？
玄都素來在兜率天！
楚國的人教道統是怎么回事？
還有……
廣成子記得，楚國自稱妖國，楚國上下都奉行妖族的弱肉強食之法。
明明與人教道統矛盾至極。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大教道統，是怎么悄無聲息的發生了演變了？
最讓他不解的，莫過于那東方，東海之濱的華國。
也就是舊日的魯地！
從曹國的記錄來看，截教圣人師叔，不過在三十年前，騎牛下凡，傳下教化。
于是，短短不到三十年，道統便拔地而起，教化昌盛至極。
妖族、巫族、人族，共處一地，卻并沒有發生過去種種慘劇。
反倒是融洽至極！
傳說，連阿修羅，都在截教教化下，成了善男信女。
這太夸張了。
初聞之下，廣成子根本不敢相信！
自人族誕生以來，人族與巫族、妖族之間的聯和，發生了無數次。
但每一次聯合，都以悲劇收場！
自逐鹿開始，就是流血漂櫓，伏尸億兆！
然而，曹國的貴族和商賈，在華國的見聞，卻推翻了廣成子對過去的印象。
妖族、巫族乃至于阿修羅。
在那華國，居然不吃人不殺人了？
反而，成為了人族的助手、幫手。
大妖化出原形，為人族耕地。
巫族的巫王們，挖礦、冶煉，為人族打制農具器皿。
阿修羅們甚至涂脂抹粉，在舞臺上，娛樂人族。
祂們甚至會在人族的工坊上空，成群結隊的出現。
那些冶煉爐中的毒煙。
那些冶煉過程中產生的種種毒物。
成為了祂們的快樂源泉！
不可思議，不敢相信！
然而，事實卻似乎就是如此。
“一定還有著深層原因！”
“定然存在著某種，外人不知的緣故！”
妖吃人，是天性，巫族好勇斗狠，脾氣酷烈，更是本性。
在廣成子的記憶里。
人族弱小之時，就是巫妖二族的獵物。
等到人族崛起，反過來將巫妖二族，當成獵物。
哪怕是在人皇時代，九鼎的鎮壓下。
人族大能，捕殺巫族、妖族，抽筋剝皮，取丹煉寶，就是尋常。
而妖族、巫族的大能，以人族為血食，動輒屠城滅村，更是等閑。
但現在，在那舊魯之地。
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事情。
人族、巫族、妖族、水族，居然能和平共處，甚至互幫互助？
就連阿修羅，也似乎變成了乖寶寶。
三皇五帝做不到的事情。
人皇時代，百萬年的努力，也沒有成功的事情。
闡教連嘗試都不嘗試的事情。
西方教只能靠度化才能勉強維持的事情。
截教做到了！
而且，只用了三十年！
秘密在那里？
廣成子敏銳的想到了這個問題。
他甚至隱隱感覺到了，若他能破解這個秘密。
那么，或許，他就可以尋求到一線生機。
甚至擁有立教的資本！
“終究還是得去一趟華國！”
“親自體驗，親身見證一番不可！”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于是，他邁步向前，再次踏上前往那東海之濱的古老土地的路途。
這一次，他不會再逃了。
因為，大劫很快就會降臨。
晉國，混亂在這個冬天，無處不在。
曾經共同輔佐晉公的卿士們，如今根本管不了其他事情了。
他們都在忙著，瓜分晉國的遺產。
以至于他們忘記了，或者說故意遺忘了，那已經下葬的先公，應該給一個謚號的事情了。
但，這些卿士并不知道。
在晉國的廣袤土地上。
那些偏遠的鄉村、山區，一些可怕的東西，正在醞釀。
無數古老的邪祟，從地下蘇醒。
半鳥半獸的蠱雕，在群山之中發出嬰兒的啼哭聲。
外表像羊，但生有四只怪誕的巨角的土螻，穿行在山嶺的道路之中，遇人則食。
人面馬足的猰貐，在墳塋之中，發出怪叫。
九尾九頭的蠪侄，將一座座村莊，夷為平地，甚至開始捕食那些，因為道統滅亡而陷入虛弱的山神土地。
而在這些古老的怪物復蘇的浪潮之中。
四兇的身影，卻悄然沒入群星。
祂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一種可以迅速且有效的殺死無數凡人的東西。
這東西，被人收起來了。
而祂們知道，被藏在什么地方？藏在誰手上！？
所以，祂們在悄悄靠近。
而且，祂們的耐心很好。
知道現在，圣人們因為無法關注人間，所以對諸天極為警惕。
于是，四兇只是靠近、隱匿，但不動手。
祂們在等待時機。
等待大劫開始，諸圣的注意力傾轉之時。
那個時候，就連天道也可能會幫祂們。
那時，是祂們最好的動手時機。
而現在，這些古老的兇孽們，悄然從群星之間靠近祂們的目標。
昊天金闕的痘部正殿。
那碧霞元君夫婦及其五子，所控制和封印的古老邪物——痘疾的種子，就在其中。
此物，來歷極為古老，乃是那九幽血海深處的某位死而不僵的混沌魔神所造。
在人間哪怕太平時期，也很容易造成大規模的死亡。
若是在大劫之中……
便是金仙，若染上此疾，也是有死無生！
最重要的是，這痘疾可以無視人道加持。
便是人族圣王，感染此疾，也是幾乎無藥可救。
封神大劫時，武王姬發，就差點死在此疾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