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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1章 新帝

  若說此次臨安宮變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蒙古爭位便是“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廣袤疆土之上,數百萬鐵騎對壘廝殺。

  當然,廝殺得壯闊未必就好。

  大宋擁立弱主,為的是安穩農耕;蒙古決出雄主,為的是強盜掠奪。

  南與北,似乎已快要被完全割裂開來。

  當今天下間已少有人能同時體會到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形態。

  也只有往返于兩國之間的歸人、細作,還有某些細作出身的閫帥。

  因為趙氏已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燕云十六州已割讓了三百二十余年……

  燕京。

  此地先秦時是燕都,漢唐時是幽州。

  遼時為幽都府,改析津府;金國貞元元年,完顏亮正式建都于燕京,又稱中都……

  大宋?

  燕京人從來就沒見過趙宋,只知道是向大金國稱臣納貢的一個藩邦。

  童貫曾贖買燕京;徽、欽二宗被俘虜而來——這便是此間百姓唯二所知的趙宋軼事。

  當今之中原,士民仰望者,唯有忽必烈一人。

  清晨,大典開始。

  宣讀詔書的聲音響起。

  “己未年十一月十一日,欽奉詔旨,朕惟祖宗肇造區宇,奄有四方……”

  王鄂站在漢官前列。

  他是忽必烈新任命的翰林學士承旨,這份詔書,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此時聽得一個“朕”字,他不由紅了眼眶。

  這是恢復漢制之事邁出了最堅實的一步。

  自金亡以來,多少漢人替大夫不忘濟世之心,苦心經營,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

  若非中原人,恐怕永遠不能體會這種心情。

  二十五年亡國淪喪之痛,蹂躪于蠻族鐵蹄之下。

  衣冠不存、禮儀喪盡。

  終于有了一個皇帝。

  不是大汗,是他們自己的皇帝!

  此中區別極大。

  “咸謂國家之大統不可久曠,神人之重寄不可暫虛。今日太祖嫡孫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賢以長,止予一人。雖在征伐之間,每存仁愛之念。博施濟眾,實可為天下主……”

  王鄂聽著聽著,老淚縱橫。

  他稍仰了仰頭,但眼中淚水猶源源不斷流到下巴,浸濕了他花白的胡子。

  王鄂時年已七十歲了,是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科進士及第,狀元。

  金亡時,他正任蔡州汝陽令,被蒙軍俘虜。

  張柔久聞他的名氣,將他救出,一直安置在保州。

  直到十五年前,忽必烈開始接觸漢人士大夫,邀王鄂到哈拉和林講讀《孝經》、《書》、《易》,以及講解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

  那年蒙古大汗還是窩闊臺。

  當時的忽必烈還不到三十歲,連封地也無,其父親拖雷死的不明不白,母親被迫改嫁,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蒙古宗室。

  王鄂記得很清楚,每次講治國之道都會講到半夜,某夜,忽必烈說了一句話——

  “先生所言,我今日雖不能施行,安知來日沒有機會?”

  當通譯將這句話翻譯過來,王鄂便愣了。

  他知道,成吉思汗讓子孫們發誓,汗位只能在窩闊臺一系。

  但他也從此決意追隨忽必烈,復興漢制。

  后來,窩闊臺汗死,正是忽必烈提出,蒙哥是窩闊臺汗繼子,有資格登汗位。

  之后忽必烈總領漠南,也真的行漢法,改革弊政,減賦稅、差役,勸農桑,興學堂……

  十五年,一路走來,中原牧馬之地在今日重歸漢制王朝。

  如何不教人唏噓?

  “自惟寡味,屬時多艱,若涉淵水,罔知攸濟。愛當臨御之始,宜新弘遠之規,祖述變通,正在今日……”

  此時,“祖述變通”四字入耳,王鄂身子一顫。

  “吾皇……吾皇……”

  他沒忍住,高呼了一聲,哭倒在地。

  劉秉忠、張文謙、姚樞等人連忙過來扶住他。

  一雙雙手握在一起,眾人對視著,個個雙目通紅。

  今日他們不想談這道登基詔書是為了應對怎樣的形勢、不想談阿里不哥。

  只有情懷、志向。

  他們這些金蓮川幕府舊臣一直有同一個志向,才為此全心匡助同一個雄主。

  經久淪喪之苦,才能扶手相持、齊心協力……

  與此同時,臨安,宮城。

  趙禥已登基為帝,依例,每夜臨幸之妃子須到合門謝恩,由主管宦官記錄受幸日期。

  這是先帝發喪的第四日,小宦官們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合門處閑聊。

  “關大官叫咱們來做什么?”

  “不知啊,國喪未過,官家初立,還能有嬪妃來謝恩不成?官家都還未大婚……”

  說話的宦官忽然停下話頭,愣愣看著前方。

  只見一群嬪妾正向這邊走來,一眼望去,竟有三十余人之多。

  “這都是……都是來謝恩的?”

  “不會吧?”

  “但,但好像真是的……”

  很快,消息已傳到程元鳳耳中。

  這位大宋宰執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胡鬧!國喪未過,誰允許官家如此?!”

  “右相息怒,官家一定要這樣,賈相只好安排……”

  程元鳳二話不說,起身便要入宮。

  “恩相不可!此必為賈似道之計……”

  程元鳳豈不知賈似道便是故意將消息放給他的?

  但他只能去勸諫。

  賈似道背的是佞臣之名,可以肆無忌憚。

  他程元鳳不同,他更多的權柄是來自于朝堂上的聲望,而非圣眷。

  今日官家荒淫之舉,有違禮教至此地步,他若不加教導,朝臣只會當他怕了。

  聲望一毀,往后這右相也不必當。

  無非是,國勢一定,新一輪的黨爭再次拉開了帷幕。

  爭便爭……

  十二月初七。

  南與北的消息,幾乎是同一時間匯集到了張弘道的桌案上。

  張弘道先見了從燕京來的使者,王鄂的一名學生,名叫應翰彥。

  “真的?!”

  “這是皇榜,請五郎過目。”

  因張家對王鄂有救命之恩,應翰彥很客氣。

  他眼中的笑意也是久久未散。

  張弘道反反復復看著這皇榜,漸漸的,手都顫抖起來。

  “吾皇,吾皇……應兄可知?亡國那年我只八歲,這輩子……世侯子弟,終究……終究……從今往后,我見蒙古人……可不因衣冠而覺受辱……有法制……有法制可護治下鄉民……”

  話到最后,張弘道有些更咽。

  他長出一口氣,仰起頭,努力不讓淚水再流出來。

  “列祖列宗,你們看看,父親不是數典忘宗,他沒有賣漢家江山給蠻夷,是改朝換代啊!當年……當年他保全保州鄉親……如今再復衣冠禮儀……”

  應翰彥見此情景,不由再次落淚。

  他們并非矯情之人,但二十五年亡國淪喪,苦苦經營至此,無數委屈終于一朝涌出。

  “五郎放心了?陛下決心行漢制……”

  “年號呢?”張弘道上前一步,“有年號嗎?”

  “不急,下個月。下個月陛下便定年號。”

  “好,好!起好了?”

  “等陛下旨意可好?”

  “先告訴我。”張弘道迫不及待。

  “好吧,年號……中統。”

  “中統?”

  張弘道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淚再次決堤而出。

  他知道這看起來很傻,以手掩面。

  “取‘中華開統’之意。”

  “中華開統……中華開統……陛下懂我等啊!陛下等中原民心……”

  “陛下決心順中原民心。”應翰彥道:“五郎,我本不想告訴你,想等你看到陛下的建元詔書,你會更激蕩,老師親筆擬的,你該看到詔書才看年號……”

  “等太久了,太久了……”

  之后,好不容易平復心情,兩人稍聊了一會蒙古局勢,應翰彥便起身告辭。

  “我還要趕去京兆府一趟,見見仲舉。”

  “留一夜吧?明日再啟程。”

  “不了,迫不及待看仲舉的反應。”

  張弘道大笑。

  他都能想到,劉元振聽說此事會如何欣喜欲狂……

  送走了應翰彥,張弘道才招來錄書生相見,聽他說臨安之事。

  末了,張弘道點點頭,淡淡道:“我信。”

  “五郎信?”

  “不錯,且我認為正是李瑕殺了趙昀,其人有此膽魄,確是世間少見之英杰。”

  張弘道說這話時,神色頗為鄭重。

  以往,他每提到李瑕都會情緒激動,但這次卻沒有,只是由衷地又感慨道:“他真厲害,敢殺皇帝、還能擺平,我還是小看他了。”

  “他已在歸蜀路上,如何對付?”

  “我會再寫封信給他送過去,若肯歸附,我愿讓他當我妹夫。若不肯,那便罷了。”

  “罷了?”錄書老一愣。

  張弘道笑嘆了一聲,看向堂外的天空,目光悠遠而平靜。

  “我自知不如李瑕遠矣,但平心而論說一句,殺個懦弱宋主,無甚了不起的。”

  “是。”錄書老深以為然,道:“我亦是這般對留夢炎說。”

  “你與他說這些做甚?”

  “五郎恕罪,小老兒聽他拍案擊節,實覺太過可笑。”錄書老道:“當年大金國可擄趙宋二國主戲耍,而蒙古之強可滅金,至于當今臨安風物……”

  話到這里,他搖了搖頭。

  想到手足無力、七歲始能言的傻子也能當皇帝,想到那滿朝亂象,讓人一時也不知如何評述,只有眼中透出深深不屑。

  “憐其不識天下英雄。”

  張弘道這才想起來,他幼時聽的趙佶、趙恒在金國那些趣事,還是眼前的錄書老給他說的。

  李瑕在趙宋那地界不管做了什么,只怕在這位燕京老人眼里都要抹上一層黯淡。

  “罷了。”

  張弘道擺了擺手,道:“為張家之所求、中原士民之所求,陛下寧與蒙古諸王拔刀相向,張家不可辜負陛下。李瑕生于懦宋,永遠不能體會我等中原人心境,他不愿歸附,只能說,人各有志,不必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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